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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英《梦窗词》新解(十一)
作者/钟振振 夜游宫 春语莺迷翠柳。烟隔断、晴波远岫。寒压重帘慢拖绣。袖炉香,倩东风,与吹透。 花讯催时候。旧相思、偏供闲昼。春淡情浓半中酒。玉痕消,似梅花,更清瘦。 关于全篇文义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此亦忆姬之词。” 又说“烟隔断、晴波远岫”句曰:“‘晴波’,喻眼;‘远岫’,喻眉。人去,则被‘烟隔断’矣。” 又说“寒压重帘慢拖绣”句曰:“转到现时闭户垂帘独居情况。” 又说“袖炉香,倩东风,与吹透”三句曰:“无人料理熏炉,惟有‘倩东风’‘吹透’耳。” 又说“春淡情浓半中酒”句曰:“‘半’者,半相思、‘半中酒’也。” 又说“玉痕消,似梅花,更清瘦”三句曰:“‘玉痕消’,酒潮已消也。消则瘦形见矣。”
按:《笺释》认为此篇是词人自写其独居、忆姬的凄苦况味,这种解读,大可商榷。 词中的主人公应该是女性,末三句是明显的证据。
“玉痕”二字只能用于女子,不可以用于男子的。唐张文琮《昭君怨》诗曰:“玉痕垂泪粉,罗袂拂胡尘。为得胡中曲,还悲远嫁人。”
宋朱雍《梅花引》(梅亭别)词曰:“当时曾傅新妆薄,而今一任花零落……玉痕惊,对离情,无奈水遥天阔、隔琼城。”
谭宣子《浣溪沙·过高邮》词曰:“珠颗翠檠饶宿泪,玉痕红褪怯晨妆。”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晴波远岫”,分明是直写山水,而非喻指女子的眼和眉。“烟隔断”,是说云雾遮住了远处的山水。“袖炉香,倩东风,与吹透”三句,承上“寒压重帘慢拖绣”句之“寒”字而来。因为春寒料峭,故希望东风把袖中铜熏炉里爇着的香的暖气吹透,哪里是“无人料理熏炉”的意思呢?“半中酒”,指微醉。“中酒”即醉酒。“半”,言程度不深。也不能说成是一半相思,一半醉酒。“玉痕消”,也不能理解为“酒潮消”。“酒潮”,元乔吉《双调水仙子·赠姑苏朱阿娇会玉真李氏楼》曲曰:“歌触的心情动,酒潮的脸晕红,笑堆著满面春风。”明汤显祖《牡丹亭》第三十出《欢挠》《醉太平》曲曰:“酒潮微晕笑生涡。”即脸上因醉酒而泛起的潮红,与“玉痕”的颜色相去甚远。况且,“酒潮”之“消”,改变的只是面色,并不涉及身形的变化,何以见其“更清瘦”呢? 宋王沂孙《西江月·为赵元父赋雪梅图》词曰:“褪粉轻盈琼靥,护香重叠冰绡。数枝谁带玉痕描,夜夜东风不扫。”这里的“玉痕”明显是喻指雪痕。吴文英词的用意与此相类。不同的是,王沂孙词写的是画幅上的梅花,而吴文英词则是用梅花来比喻人。梅花本来就是清瘦的,但积了雪的梅花看起来要丰腴一些;雪痕融化了,则梅花便又消瘦了下来。“玉痕消,似梅花,更清瘦”云云,应是形容女主人公玉肌消减,像雪痕融化后的梅花那样清瘦。 像这样从女性的角度写相思、离别的作品,在词中比比皆是。它们绝大多数属于泛写、虚构。一口咬定作者就是在写自己的恋人,却又举不出任何一条确凿的证据来,怎么能让读者信服呢?醉桃源·赠卢长笛 沙河塘上旧游嬉。卢郎年少时。一声长笛月中吹。和云和雁飞。 惊物换,叹星移。相看两鬓丝。断肠吴苑草凄凄。倚楼人未归。 关于全篇文义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末二语仍是忆姬之词。”又说“断肠吴苑草凄凄”句曰:“卢是杭人,何以说到‘吴苑’?因去姬家所在也。”又说“倚楼人未归”句曰:“‘人未归’,明指去姬。”
按:这是一首赠人词。赠人而爆自家的隐私,不合常情,不合体例,哪有这样的道理!因此,“断肠吴苑草凄凄,倚楼人未归”云云,不能说成词人“忆姬”。“沙河塘”在杭州,没错。但不能仅凭这一点就断定卢长笛是杭州人。“沙河塘上旧游嬉,卢郎年少时”云云,可以理解为:我旧日游杭州时,认识了卢长笛,那时他还年轻。也可以理解为,卢长笛年轻时曾游杭州,我跟他就是在杭州认识的。按前一种理解,不能确定卢长笛是不是杭州人;按后一种理解,那卢长笛就肯定不是杭州人了。
此词中有“一声长笛月中吹,和云和雁飞”及“倚楼人未归”等句,明显是化用自唐人赵嘏的《长安秋望》诗:“云物凄凉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知己》载:“杜紫薇(按,杜牧)览赵渭南(按,赵嘏)卷蚤(按,同‘早’)秋诗云:‘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吟味不已,因目嘏为‘赵倚楼’。”词人用这个典故,显然是因为胡氏善吹长笛(“胡长笛”当是他的美称,“长笛”二字,不像是他的名或字号)。根据赵嘏的诗以及其“赵倚楼”的美称,我们有理由认为,吴文英词里的“倚楼人”是指胡长笛。 如此,则“倚楼人未归”,就不是词人的姬妾“未归”,而是胡长笛“未归”了。“未归”哪里?观上句“断肠吴苑草凄凄”,可知即苏州(当时称平江府,古称吴,有长洲苑)。由此可推知,胡长笛应是苏州人;至少,他的家当时在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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