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她二十岁。
那是她最美的年龄，美丽、纯洁、天真。她那双黑亮的眸子里似乎总是蕴藏着丰盈的水，像秋天的湖泊，又透着一股情意，绵绵的，柔柔的。总之，让人望一眼，就会想起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描绘林黛玉眉眼的句子——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单凭这双眼睛，就曾让很多男生耳热心跳，更何况她细腻光洁的肌肤，娇俏精致的瓜子脸，配上唇角边两个梨涡，一个明眸浅笑，就让人禁不住觉得这是一个刚从画纸上走出来的江南古典女子，岂是“娴雅”“玲珑”“曼妙”等词语可概括得了的。
她是美的，同时，又是多愁善感、耽于幻想的。她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心神不宁。但是，她似乎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还没有谁有办法敲开它，洞悉里面深不可测的秘密。
从她懂事起，就记得每年元宵节过后，约摸是农历二月初或二月中旬吧，村子里就会唱好几天的戏。戏钱是全村的人一齐凑的，这个时候，仿佛村庄开始了一场盛大的节日。戏台子是现搭的，暗红色的大幕神秘的拉着，到了晚上，在灯光的照耀下，整个戏台变得金碧辉煌，很是惹眼。每到开戏的时候，村子就变得热闹非凡，小孩子们在戏台子下钻来藏去，各种零食小摊在叫卖，棉花糖、冰糖葫芦、水果甘蔗、麻辣，还有玩具。在她的印象中，那真是很美好的日子。
某一天，她去看戏，这时的她刚满二十岁。在这之前，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去看戏了，但是这一天，她来了，一个人，安静的端坐在第三排。戏还没有开始，但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如今村里做了文化宫，所以看戏也有了固定的场所，不再像以前一样露天了。她听着二胡的咿咿呀呀，听着锣和鼓的咚咚嘭嘭，听着喇叭唢呐尖利的长鸣，看着小孩子们在戏台子下跑来跑去快乐撒欢，仿佛时光倒流。她记得，她还那么小的时候，就站在戏台后边，睁着童稚的眼睛，看演员化妆、换衣。她感觉那么新奇，那么好玩。那些戏服真漂亮，那些脸上涂着胭脂打着粉底的女子是那样美丽而又光彩照人，她真羡慕她们，恨不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也可以化漂亮的妆，穿漂亮的古式长裙，盘发，戴珠冠，插金钗，走细碎的步子，洒下一舞台清脆的钗环珠佩叮当之声。
幼时的憧憬，她现在依然记得这样清晰，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梦想吗？
耳边依然是那熟悉而略微嘈杂的音乐声。大红色的幕布拉着，演员还没有出场。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主持人出来为大家唱了一首《精忠报国》，那雄浑的声音，铿锵有力，发音标准。她被这声音吸引住了，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不放。他化了妆，也许是因为等会他要唱戏。有神的黑眼睛，红唇，略微方正的脸庞，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雅，又不失阳刚之气。他音域广阔，声音高亢，音色圆润，仿佛要将她穿透了。
她那样看着他，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的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被他捕捉到了。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脸在慢慢变红，脸上飞霞一片，宛若一树桃花霎时盛开，毫不掩饰的尽情开放。她感觉脸上一阵滚烫，有暗潮在汹涌澎湃。她被自己这种感觉惊呆了，愣愣的，像中了邪一般，一动不动，只有那双黑亮的眼睛随着那个男人的走动而转动着。他闭眼，他抬手，他握拳，他迈步，他皱眉，一举一动都印进了她的心里。
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第一次见一个人，听他说话，或听他唱歌，或看他在台上表演，然后就那样，一瞬间心动，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甚至还没与你说过一句话，没好好的看你一眼，他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却注意到了他。
戏开始了，她等待他的出场。她想看看换上古装唱戏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出来了，以一个公子的身份，穿着红色的男式长衣，系着腰带，头戴缨冠，手拿一把扇子，举止翩翩，一派风雅温良的君子风范。她感觉他不是在演戏中的人物，而就是在演他自己，因为他的外貌、形象和气质是多么的符合那位公子的角色啊，年轻、俊朗、正义凛然、翩翩而又有风度。他的声音是那样有吸引力，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了她，把她的心狠狠狠狠狠狠的吸住了，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就这样陷进了他的声音里，陷进了他的举手投足间，陷进了他灵动又英气的眼神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爱上了他。
在戏中，他遇见了命苦的郑小姣，然后接她回家，在书房里为她梳头打扮，共读诗文，那样情意绵绵。看到这一幕，她竟然吃醋了。虽然她明知道他们那是在演戏，可就是按捺不住内心的醋意，她心酸了，眼睛里的那潭湖要溢出水来了，闪闪的，像水银要挣脱容器一般。
她去上厕所，卫生间在舞台后面。
那是一个演员们化妆、换衣和休息的大房间，穿过它，就到了卫生间。
她看见他正站在那儿休息，等待下一幕出场。她从他身边走过，碰到了他的衣摆，然后，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也看见了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好像有泪珠要溢出。他看见她微微蹙了蹙眉头，如丁香花一般渗透出紫色的忧郁，但又是多情的，好像欲言又止。
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去前台表演了。
她没有下楼梯，而是站在舞台的侧边，看着他。旁边就是拉二胡和敲锣打鼓的老人，还有几位马上就要上场的演员。戏中的公子现在已是状元郎，正吩咐下人送信回老家通知母亲与小姣来京。
毫无疑问，戏的结局就是公子和小姣成亲。宁都采茶戏的结局永远都是完满。
当公子和小姣穿着红色婚服出来时，台下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离开了。台上喜气洋洋，台下喧哗骚乱。她慢慢的，慢慢的从戏台旁边的楼梯上走下来，走到台下大厅的中央，旁边不时有人推搡，她只是一动不动，看着舞台上那个满面笑容的新郎。人群像溪水一样渐渐退去，戏结束的鞭炮也已经放完。所有的演员谢完了幕，大红色的幕布紧紧实实的拉上了。吹打乐器的人在收拾东西，舞台上的灯光已经黯淡下去。
偌大的礼堂是如此的安静，在中央，只站着她一个人。若不是有个大伯喊了她一句，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喂，姑娘，戏散了，明天下午再来~~”
她没有应声，而是走向戏台后方。在休息室里，她看见所有的演员都聚集在那里，卸妆的卸妆，换衣的换衣，还有几个围站在那聊天。她看见了他。此时的他刚卸完妆，俊朗的脸庞似乎更有了几分清秀之色，但也许是长期化妆的缘故，皮肤不是很好，有点粗糙，隔着这样的距离她都能看见他脸庞上的几粒小痘痘。
她看着他换好了衣服，然后掏出一根烟来抽。一个人站在一角，沉默。她轻悄悄的走了过去，他似乎在边抽烟边思考什么问题，直到那根烟快吸完了，他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有些惊讶，问道，姑娘，你是谁？
她说，我是看戏的观众。
“戏已经结束了，我们都要休息了，明天下午再来。你回去吧，都快十一点半了。”
“可是，我……”说到这，她低下头，咬着嘴唇，脸红彤彤的像刚抹上浓浓的胭脂。停了有半分钟，她才说：“其实，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和你聊会天，想和你交个朋友。”说完，她马上半捂着脸离开了。走到后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又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那眼中盈盈的温柔与情意像一束月光射中了他，那一瞬间，他读懂了她的回眸与眼神。
两分钟后，他毫不犹豫的从后门走出。
他看见了她，站在一棵槐树下，细瘦的身影被夜色拉得很长，清风一吹，影影绰绰，彷如梦幻一般。她是如此的单薄。他走进她，慢慢的，慢慢的，走进那一束月光一样的眼神中。
他们就这样相爱了，竟然如此的轻而易举，命中注定，比他演过的所有采茶戏都更充满戏剧性。当第二天下午，着一袭羊绒白裙的她和面带笑容英气俊朗的他一起出现在化妆室里的时候，戏班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似乎已经从他们的眼神和举止中看出了些什么。她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站在一旁看他上妆，更衣，仿佛自己也已经是这个团体的一部分。
这是诚鑫采茶戏团在新庄文化宫唱戏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他们要去对坊乡，去那唱一个礼拜。她也随着他一起，替他更衣化妆，站在幕后安静的看着他表演。晚上谢幕后，她便帮忙收拾大大小小的戏箱，琳琅满目的吊饰、眉须、帽冠、挥笤、乐器和花样繁复的服饰……当他稍有闲暇的时候，他们便牵着手逛对坊的街道，去田间、溪边、山野、小径。初春的清风抚摸过他们的肌肤，大自然的精灵们聆听过他们的耳语和笑声......那是多么美妙的日子啊，她和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回忆起那段时光来，都会幸福地笑出声来。
她向父亲谎称自己在乡下同学家里玩，一个礼拜未归家。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和他关系甚密的消息终究是传到了她父亲的耳朵里。她一回家，就被父亲关在房间里面壁思过。她说，我大学毕业后要去学唱采茶戏。父亲听了很恼火，说道，你堂堂一个大学本科生，怎么能去唱采茶戏？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做了吗？我知道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因为那个姓孙的。我告诉你，你休想！！
父亲的态度是如此强硬和坚决，隔着门，她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但是，别看她表面上柔柔弱弱，一旦坚决起来，也是令人惊讶的。她用很真诚很坚决的口气说到，我承认，我决定去唱戏很大部分是因为孙晓文，想一生一世跟随着他。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想尽自己的力量去宣传宁都采茶戏，让我们家乡的这份珍贵的戏曲文化薪火相传，改革创新，让更多的人喜欢、欣赏，这是我在爱情和事业上的双重梦想，父亲，希望你能支持女儿。
父亲冷笑了一声，哼，你说得真好听，可是，唱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轻松，那样好。它要从小就开始练习一些基本功，动作、演唱、音律什么的，还要跟着别人到处奔波，漂泊，非常辛苦。再说，你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难道比得上政府？你看看，除了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现在宁都还有多少人喜欢听采茶戏？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你选择走那条路，将来后悔都来不及。我看你还是趁早打消这愚蠢的念头，你学的是师范，将来当个老师多好，唱戏唱戏唱什么戏，那些学历不高的人才去唱什么采茶戏。
听到父亲的这番话，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了。她擦干脸上的泪珠，坐下来，开始冷静地思量着怎样逃出去......
她的父亲要出差一段时日，他便嘱托妻子好生看管她。不过，母亲终究比父亲更心慈手软些。她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绝食已有三日，母亲在门口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说尽了好话但她依然不吃饭。最后她终于说到，给我一些纸、一支笔、一块大手帕和一盒针线，我就吃饭。母亲自然是按照她的要求给了她那些东西。于是，她便在纸上写字，在手帕上绣字。
她先给孙晓文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文：
好久不见，不知你可好。你现在也许正在某地的某个舞台上演绎一段喜乐或悲苦，可惜我却不能陪伴在你身旁，欣赏你的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和风流倜傥。从对坊回来后，我就被父亲关禁闭了，他不允许我和你来往，更不允许我去学唱戏，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决定。
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了爱情能双生双死双飞，催人泪下；崔莺莺和张生曾经上演了一段“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的千古风流佳话；杜丽娘生死不渝地追求自由生活、理想爱情，坚决挣脱封建传统束缚的精神令无数人赞佩；林黛玉和贾宝玉心有灵犀的精神之恋让多少人喟叹……你知道，我热爱古典的一切，包括爱情。对于存活于现代社会的我们来说，更需要一些精神和灵魂的慰藉，去冲淡一些庸常、虚华与浮躁，否则，生命便日益衰竭。我愿和你携手，共同努力，扩大宁都采茶戏的影响力，推出新的剧本和新的唱腔、表演形式，让宁都采茶戏重新焕发生机。
今日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且随信寄上绣了字的手帕一块，以表决心和心意。上次你告诉了我你的家庭住址，我相信你肯定能够收到我寄出的东西。若你收到了我的信，就请回复一封，或者打我电话。
我的地址：江西省南昌市江西师大瑶湖校区文学院07级3班
我的电话：15083792214
祝你生活愉快，事业有成！
爱你的：玉儿
写完信后，她开始在手帕上绣字——“莫羡张生琴声能使莺莺解，君可知，玉儿深情更比莺莺痴，只可叹，如今玉儿身不由己困在此，但愿得，来日化蝶伴君天涯飞。”
母亲帮她把信和手帕寄了出去。后来，她假装肚子疼，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要求母亲带她去医院。母亲一开门，她就飞似的逃走了，像一只脱笼之鹄，奋力地张开了自己的翅膀，要去一片自由的天空里翱翔。
她的手机早被父亲收缴了，出来时她身上只带了银行卡、身份证和一些现金。她买了去南昌的车票，因为还有一个礼拜就开学了，现在她只能回学校去。
窥视卡
雷达卡
发表于 2015-1-7 23:01
提升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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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卡
千斤顶
显身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