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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堂詩話
(1—200) 獨坐西山好了堂, 村言假語自荒唐。 其中滋味誰來解? 偶爾如癡還若狂。
——自題
1
詩事一論格調,二論境界,三論妙趣。格調者真而非假,境界者善而非惡,妙趣者美而非醜。對人類共同命運之關注和終極命運之關懷是為大善。
2
莊子《逍遙遊》雲:“神人無功。”詩人者,神人也。所謂“居於藐姑射山中,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成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3
詩言志,詞言情。言志者可直抒胸臆,言情者常寓情於景。好句易得,佳篇難就。佳篇在於意深,好句在於象妙。
4
寫境者憑親歷紀實,造境者憑想像營虛。或曰前者為現實,後者為浪漫。作者或許偏頗,亦可兩兼。然紀實者非記事,切忌流水;造夢者亦非造假,切忌無稽;此可謂大作者與小作者之分界。
5
有我者人,無我者神。有我之境,我在其中;無我之境,我在其外。然大作者常能在有我與無我之間落筆,所謂物我兩忘也。
6
或有動靜之說,然大美者常在動靜之間。老耽云“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然齊璜云“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吾從後者。
7
小情小景者自得優美,大情大景者自得壯美,與有我無我無關。
8
李太白造境,杜子美寫境;李清照婉約,蘇子瞻豪放:均不失為大作者。能將此兩者集於一身者,古來無幾。
9
格調關乎品質,境界關乎情懷。品質有高低上下之分,高上者當如天馬行空,低下者常陷於離愁別恨。情懷有遠近大小之別,遠大者自然宏壯神奇,近小者亦應不無妙趣。妙趣者,詩意也,詩之所以為詩者也。
10
“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與“雲破月來花弄影”之“弄”,二者既不關乎格調也不關乎境界,惟妙趣橫生矣。
11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此四者之好亦均與格調和境界無關,而在於意趣之妙也。
12
然詩無格調,詞無境界,即便得意趣之妙,亦為小作者。獨品質高上、情懷遠大且妙趣橫生者方位大作者。
13
“深美閎約”、“精美絕人”之譽詞,均為學究兒生造,用在這裏可,用在那裏亦可。“差近之”或“差強近之”,尤為酸腐。
14
溫、韋者,只是有一些意趣而已。既無境界,又無格調,小作者是也。
15
中主之詞,或有好句,與溫、韋近之。
16
溫、韋之詞為詞秀,後主之詞為意秀。後主之詞,可由近及遠,由小及大,故能超出溫、韋。
17
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雖不失赤子之心,卻難免懦弱。因此,後主或可婉約,終不能豪放。或有人稱之為詞聖,實為詞囚。
18
客觀之作者重於事,主觀之作者重乎情,與閱世之多少無關。如以小說喻之,《水滸傳》為前者,《紅樓夢》為後者,然後者高於前者遠矣。如以李、杜觀之,前者之閱世又何少之於後者?
19
所謂以血書者,仍不過寫真性情者也。寫愁則愁絕,寫恨則恨徹,非大情懷者不能為。後主之詞,婉約之至,然收之有餘,放之不足,較之蘇、辛仍有大距離。
20
中、後主及正中之詞較之溫、韋,只如室內走出或樓上開窗耳。
21
正中之“高樹鵲銜巢”較之蘇州“流螢度高閣”、襄陽“疏雨滴梧桐”有過於生硬,“池邊梅自早”、“少年看卻老”同病。觀堂之言差矣。
22
正中之“柳外秋千出畫牆”之欠工,一如其“高樹鵲銜巢”、“池邊梅自早”、“少年看卻老”之生硬也。永叔之“綠楊樓外出秋千”可謂妙趣橫生。
23
少遊學聖俞、永叔學正中,均能超出,然終不能跳出其離愁別恨之臼,故較之蘇、辛,仍有大距離。
24
仍是離愁別恨,又何能超出樂天之“離離原上草”?
25
離愁別恨,念舊思人,都是小境界。
26
憂生憂世,自是大境界。太白之所谓万古愁是也。
27
所謂三境界所指,仍為小境界。所謂大境界者大情懷也,豈可於“驀然回首”之時與“燈火闌珊”之處得之?
28
將大境界藏於小境界中,亦或有意為之。大境界中隱含著小境界,亦詩之妙趣所從來。
29
永叔詞,自在婉約與豪放之間。
30
少遊之“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的確較之“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更為絕妙,然余尤不喜以句論詩。
31
詞乃詩之餘。屈原所達到之境界,至李、杜乃得之;李、杜所達到之境界,至蘇、辛乃得之;蘇、辛所達到之境界,至魯、毛乃得之。所謂得之者,亦為超越。
32
若言昭明太子語陶淵明詩與王無功語薛收賦之境界東坡、白石只得之一二,觀堂又何必有其詞話。如此詞話,豈非厚古薄今者與?
33
僅有其貌者,顧此而失彼。復有其神者,言在此而意在彼。故前者言未盡而意已窮,後者言有盡而意無窮。故永叔、少遊雖香豔不失品格,東波、稼軒,雖宏壯不失嫵媚。然言美成方之如伎,或有過。
34
美成之詞全以妙趣取勝,然句句為好句,未必成佳篇。所謂婉約,亦不過離愁別恨、念舊思人,能出新意亦難。少遊、永叔、耆卿、易安、白石、美成,實難分伯仲。
35
美成之《蘇幕遮》寫初晴之荷,確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然霧裏看花、水中望月、雨中游山、雨後看雲,均為一境界。至於白石之《念奴嬌》、《惜紅衣》亦可另當別論。
36
古今詠物詞,東坡之《水龍吟》最為絕妙。和韻乃詩詞之一體,能似原唱並得新意者為高。
37
東坡云:“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然其《水龍吟》句句都在又句句都不在,真高妙。白石之《暗香》、《疏影》,句句似在又句句似不在,即所謂“無一句道著”,也是一番境界。
38
“二十四橋”、“清苦”、“商略”、“說”,皆為有我之境,“隔”亦由此生。欲要不“隔”,須入無我之境。然妙處又常在“隔”與不“隔”、有我與無我之間。
39
不譬喻,不借代,不擬人,不旁徵博引,自然無“隔”;然平鋪直敘,直抒胸臆,也易流於平淡。
40
意境者,詩意之境也。此境或深或淺,淺者往往只有一重意,深者可有兩重意以上,故可以令人回味無窮。
41
有格而無情者即有品質而無情懷者也。有氣而無韻者即有氣勢而無韻致者也。無情懷者即無境界,無韻致者即無妙趣,白石、劍南之所以不如幼安也。
42
粗獷者,豪放也。滑稽者,詼諧也。
43
文事者,有可學者與不可學者。可學者皮相,不可學者魂魄——魂魄者,如鬼似神者也。品質與氣勢為第一境界,情懷與韻致為第二境界,如鬼似神為最高境界,或稱之為神奇。在此之上或還有神聖,達如此之境界者即便五千年也未必可得之一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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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者曠達也,“豪”者豪邁也。“胸懷”即情懷,有大情懷然後有大境界,可以包容宇宙乾坤,無邊無際,無微不至,然後可稱之為神奇。
45
東坡、稼軒之詞如神人之魂魄,所謂“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美成、白石之詞如神人之皮肉,所謂“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然後有神人焉,所謂“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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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一進一退之間,高下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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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邀月,東坡問月,稼軒送月,實終不知月為何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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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少而不知孫弟,壯而無述,老而不死是為賊。”有大偷者偷樑換柱,小偷者偷雞摸狗;有順手牽羊、偶爾為之者;有習以為常、苟且成性者;所謂蕩而無收、貪得無厭,則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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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詞或如莽漢繡花,然其《青玉案》之“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亦足可撩人;而其《六州歌頭》之“少年俠氣”更見本色。
50
奇趣易有,妙義難得。既然“鄉願”,何足道哉?或以為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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