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溟诗话(上)/明•谢榛

眉月

韦孟《讽谏》诗，乃四言长篇之祖，忠鲠有馀，温厚不足。太白《雪谗》诗百忧章，去韦孟远矣。崔道融《述唐事实》六十九篇，志于高古而力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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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言古诗，当法《三百篇》，不可作秦汉以下之语。颜延年《宴曲水》诗曰：“航琛越水，辇赆逾嶂。”《郊祀歌》曰：“月御案节，星驱扶轮。”譬如清庙鼓瑟，筝以和之，审音者自不乱其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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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姬托扇以写怨，应玚托雁以言怀，皆非徒作。沈约《咏月》曰：

　　“方晖竟户入，圆影隙中来。”刻意形容，殊无远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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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堆垛古人，谓之“点鬼簿”。太白长篇用之，白不为病，盖本于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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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勿轻作。或己事相触，或时政相关，或独出断案。若胡曾百篇一律，但抚景感慨而已。《平城》诗曰：“当时已有吹毛剑，何事无人杀奉春。”《望夫石》诗曰：“古来节妇皆消朽，独尔不为泉下尘。”惟此二绝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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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之法，如波涛初作，一层紧于一层。拙句不失大体，巧句最害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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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送萧都督》曰：“孤城抱大江，节使往朝宗。果是台中旧，依然水土逢。京华逢此日，疲老疯如冬。窃羡能言鸟，衔恩向九重。”此律诗用古韵也。李贺《咏马》曰：“白铁挫青禾，砧闻落细莎。世人怜小颈，金埒爱长牙。”此绝亦用古韵也。二诗不可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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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干《室思》曰：“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一逝不可归，啸歌久踟蹰。人离皆复会，我独无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镜闇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宋孝武帝拨之曰：“自君之出矣，金翠暗无精。思君如日月，回环昼夜生。”暨诸贤拨之，遂以“自君之出矣”为题。杨仲弘谓五言绝句，乃古诗末四句，所以意味悠长，盖本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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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筠曰：“才胜商山四，文高竹林七。”
骆宾王曰：“冰泮有衔芦。”
卢照邻曰：“幽谷有绵蛮。”
陈子昂曰：“衔杯且对刘。”
高适曰：“归来洛阳无负郭。”
李颀曰：“由来轻七尺。”
唐彦谦曰：“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
此皆歇后，何郑五之多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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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子建《白马篇》曰：“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论证家子，幽并游侠儿。”此类盛唐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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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帝曰：“梧桐攀凤翼，云寸散洪池。”曹子建曰：“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阮籍曰：“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张华曰：“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左思曰：“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张协曰：“金风扇素节，丹露启阴期。”潘岳曰：“南陆迎修景，朱明送末垂。”陆机曰：“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以上虽为律句，全篇高古。及灵运古律相半，至谢朓全为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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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乘始作《七发》，后有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刘向《七略》、刘梁《七举》、崔琦七《七蠲》、桓麟《七说》、李尤《七款》、刘广世《七兴》、曹子建《七启》、徐干《七喻》、王粲《七释》、刘邵《七华》、陆机《七徵》、孔伟《七引》、湛方生《七欢》、张协《七命》、颜延之《七绎》、竟陵王《七要》、萧子范《七诱》。诸公驰骋文词，而欲齐驱枚乘，大抵机括相同，而优劣判矣。赵王枕易曰：“《七发》来自《鬼谷子七钳》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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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振波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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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式》曰：“词温而正谓之德。谢灵运‘南州实炎德，桂树陵寒山’是也。”然出于屈子“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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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琰曰：“薄志节兮念死难。”魏武帝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既以周公自任，又曰：“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老瞒如此欺人。诗贵乎真，文姬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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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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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厥《孺子妾歌》曰：“安陵泣前鱼。”刘长卿《湘妃庙》曰：

　　“未作湘南雨，知为何处云。”卢仝《赠马异》曰：“神农画八卦。”杨敬之《客思》曰：“细腰沉赵女。”唐彦谦《新丰》曰：“半夜素灵先哭楚。”此皆用事之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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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淹有《古篱别》，梁简文刘孝威皆有《蜀道难》，及太白作《古篱别蜀道难》，乃讽时事，虽用古题，体格变化，若疾雷破山，颠风簸海，非神于诗者不能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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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畅作《蜀道易》，以谀韦皋，翻案太白，辞义粗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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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之《清明》诗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作宛然入画，但气格不高。或易之曰：“酒家何处是，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调，予拨之曰：“日斜人策马，酒肆杏花西。”不用问答，情景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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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怀古》诗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或易之曰：“王谢堂前燕，今飞百姓家。”此作不伤气格。予拟之曰：“王谢豪华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谁家？”此非奇语，只是讲得不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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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无已《寄外舅郭大夫》诗曰：“巴蜀通归使，妻孥且定居。深知报消息，不敢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深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赵章泉谓此作绝似子美。然两联为韵所牵，虚字太多而无馀味。若此前后为绝句，气骨不减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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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处默《胜果寺》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陈后山链成一句：“吴越到江分。”或谓简妙胜默作。此“到”字未稳，若更为“吴越一江分”，天然之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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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平岩《暮春即事》一首：“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俱削上二字，仍是宋人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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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玉屑》：“偷语谓之钝贼，傅长虞‘日月光太清’，陈后主‘日月光天德’是也。”然“太清”不宜用“光”字，陈句浑厚有气，此述者优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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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湋《赠田家翁》诗：“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间。”此写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语拙，“朝”、“昼”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亦是王孟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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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馀。郑谷《淮上别友》诗：“君向潇湘我向秦。”此结如爆竹而无馀音。予易为起句，足成一首，曰：“君向潇湘我向秦，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长笛离亭外，落日空江不见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