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溟诗话(上)/明•谢榛

眉月

徐陵《杂曲》曰：“张星旧在天河上，从来张姓本连天。”盖指张丽华而言。是时陈后主最宠丽华，此奉谀之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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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空同评孟浩然《送朱二诗》曰：“不是长篇手段。”浩然五言古诗近体，清新高妙，不下李杜。但七言长篇，语平气缓，若曲涧流泉而无风卷江河之势，空同之评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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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拯《读史》曰：“佳人自折一枝红，把唱新词曲未终。惟向眼前怜易落，不如抛掷任东风。”谢叠山谓寓梁武事，未详。咏史宜明白断案，章碣曰：“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元来不读书。”此孰不知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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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曰：“苍梧山崩湘水竭。”张籍曰：“菖蒲花开月长满。”李贺曰：“七星贯断嫦娥死。”此同一机轴，贺句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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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大言赋》曰：“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跂越九州，无所容止。”《小言赋》曰：“无内之中，微物生焉。比之无象，言之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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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之则渺渺，望之则冥冥。离娄为之叹闷，神明不能察其情。”二赋出于《列子》，皆有托寓。梁昭明太子《大言》诗曰：“观脩鲲其若辙鲋，视沧海之如滥觞。经二仪而局蹐，跨六合以翱翔。”《细言诗》曰：“坐卧邻空尘，凭附蟭螟翼。越咫尺而三秋，度毫釐而九息。”此祖宋玉而无谓，盖以文为戏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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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伏羲造琴瑟以律吕，乐曰《立基》，神农乐曰《下谋》，黄帝乐曰《咸池》。”盖乐始于伏羲，而成于黄帝，是以清和上升，风俗不变，未有诗也。李西涯谓诗为乐始，误矣。何妥曰：“伏羲减瑟，文王足琴。”抑先伏羲有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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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白居易曰：“獭捕鱼来鱼跃出，此非鱼乐是鱼惊。”翻案《庄子》而无趣。《家语》曰：　“水至清则无鱼。”杜子美曰：“水清反多鱼。”翻案《家语》而有味。

　　或曰：“诗，适情之具。染翰成章，自然高妙，何必苦思以凿其真？”予曰：“‘新诗改罢自长吟’，此少陵苦思处。使不深入溟渤，焉得骊颔之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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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厌改，贵乎精也。唐人改之，自是唐语，宋人改之，自是宋语，格词不同故尔。省悟可以超脱，岂徒断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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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勿自满。若识者底诃，则易之。虽盛唐名家，亦有罅隙可议，所谓瑜不掩瑕是也。已成家数，有疵易露；家数未成，有疵难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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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之作，必正定而后出。若丁敬礼之服曹子建，袁宏之服王洵，王洵之服王诞，张融之服徐觊之，薛道衡之服高构，隋文帝之服庾自直，古人服善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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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属对精确，工非一朝，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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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以两联为主，起结辅之，浑然一气。或以起句为主，此顺流之势，兴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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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氵是曰：“陶诗切以事情，但不文尔。”氵是非知渊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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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明最有性情，使加藻饰，无异鲍谢，何以发真趣于偶尔，寄至味于澹然？陈后山亦有是评，盖本于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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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章泉韩涧泉所选唐人绝句，惟取中正温厚，间雅平易。若夫雄浑悲壮，奇特沉郁，皆不之取。惜哉！洪容斋所选唐人绝句，不择美恶，但备数尔。间多仙鬼之作，出于偏稗小说，尤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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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弼和《边庭四时怨》，颇似太白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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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白曰：“襟前林壑敛暝色，袖上烟霞收夕霏。”此用谢康乐之句，但加四字。王摩诘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林啭黄鹂。”虽用李嘉祐之联，加此四字，爽健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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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巧则浅，若刘禹锡“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是也。

　　句巧则卑，若许用晦“鱼下碧潭当镜跃，鸟还青嶂拂屏飞”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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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琳曰：“聘哉日月远，年命将西倾。”陆机曰：“容华夙夜零，体泽坐自捐。兹物苟难停，吾寿安得延。”谢灵运曰：“夕虑晓月流，朝忌曛日驰。”李长吉曰：“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此皆气短。无名氏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此作感慨而气悠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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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沧浪《从军行》曰：“翩翩双白马，结束向幽燕。借问论证家子，邯郸侠少年。弯弓随汉月，拂剑倚胡天。说与单于道，今秋莫近边。”此作不减盛唐，但起承全袭子建《白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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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石轩诗评》，全是诗料，且深于诗，何以启发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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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嵘《诗品》，专论源流，若陶潜出应璩，应璩出于魏文，魏文出于李陵，李陵出于屈原。何其一脉不同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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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曰：“城南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此为太白古风法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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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内传》：“上元夫人弹云林之瑟，歌《步玄》之曲曰：‘绿景清飙起，云盖映朱葩。兰房辟琳阙，碧空起璚沙。’”此歌华丽无味，或六朝赝作。西王母《白云谣》曰：“白云在天，邱陵自出。道路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辞简意尽，高古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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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留别杜侍御》曰：“有川不得涉，有路不得行。沉沉百忧中，一日如一生。”此语无异孟郊。末曰：“愿君去陇阪，长使道路平。”此结颇类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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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宋为词赋之祖。荀卿六赋，自创机轴，不可例论。相如善学《楚词》，而驰骋太过。子建骨气渐弱，体制犹存。庾信《春赋》，间多诗语，赋体始大变矣。子美曰：“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托以自寓，非称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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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鸡漫志》曰：“斛律金《敕勒歌》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金不知书，同于刘项，能发自然之妙。韩昌黎《琴操》虽古，涉于摹拨，未若金出性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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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
太白《赠汪伦》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兴也。
陆龟蒙《咏白莲》曰：“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此趣也。
王建《宫词》曰：“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此意也。
李涉《上于襄阳》曰：“下马独来寻故事，逢人惟说岘山原先。”此理也。

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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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章泉谓“作诗贵乎似”，此传神写照之法。当充其学识，养其气魄，或李或杜，顺其自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