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江南的各色点心,无论是春卷、汤团、馄饨还是生煎包,荠菜猪肉馅在我心中永远是美味之首。 陆游曾作《食荠十韵》,说:“惟荠天所赐,青青被陵冈。” 这句话里,至少隐含有三层意思。其一,荠菜自古而今就是“天赐”的野菜;其二,荠菜色青,生长在丘陵山坡,陆游曾居的江南一带尤多;其三,荠菜生命力顽强,生长周期短,随便一长,山岗上就是一层青被。 荠菜炒来吃并不好吃,它很吸油,油放少了吃着很“柴”,油多了又令人难以下箸。所以它最佳的做法就是做馅,其中又以和猪肉混合最美。荠菜猪肉馅之美,美在荠菜的清香与猪肉的油香,一柔一刚,一嫩一滑,一野韵一家养,实乃天作之合。 丰子恺有漫画“挑荠菜”,三五少年,蹲地挑挖,杨柳依依,情趣盎然。此等乐趣,是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我无缘领略的。更何况荠菜现在已经是人工养殖的蔬菜,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上,那味儿却也像洋鸡一般,失去了不少土鸡的本味。 所以,家里一旦需要荠菜肉馅了,倘若去菜场买菜的人是我,老妈定会耳提面命再三:要买散叶的,要买绿中带紫色的,开花的荠菜决不能买! 这话,也隐含有三层意思。 其一,菜市里常见的是板叶荠菜,板叶的叶片大,绿油油光鲜亮,卖相虽好,却不如散叶荠菜香。偶尔菜场门口有近郊农妇挑着荠菜来卖,强调是“野生的”,这真是极好的。 其二,散叶荠菜也不以绿色为上品,而是要微微泛紫色的。后来看陆羽的《茶经》中说:“茶,紫者上,绿者下。”又说:“顾渚紫笋,唐茶第一。”才知道,紫色是氨基酸呈现出来的颜色,从食物化学来讲氨基酸就是鲜味剂。故而紫色越多荠菜越鲜美。这其中的朴素智慧,就好像动物会自己找药草一样,也是自然本能。 其三,不取带花的荠菜,只因开花菜叶便老。从另一个角度看,似乎也暗合有保护物种的天道,荠菜开花则产籽,不吃它就是给它繁衍的机会了。 食材第一,做法并不困难。将荠菜清洗干净;用开水简单一淖,除去土腥味;而后用冷水过一遍,切碎;加入调料搅拌,口味可以因人而异;几分钟后,便可与剁碎的猪肉馅搀和,肉要用五花肉,这样肥瘦相间,有秾有纤,才是好的肉馅;洒上盐,再搅拌均匀,就已经大功告成。——等到春卷或是馄饨汤团吃到肚子里,舌头上转的是猪肉的油,牙缝里塞的是荠菜的香,肚子里承的是暖暖的饱,这种满足感,无以言表。 古往今来,为荠菜赋诗作歌者甚多。 《诗经•邶风•谷风》里就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荠菜与茶叶,一苦一甘,苦后回甘者,渐渐成了饮品,味甘且鲜者,至今仍在餐桌。晋夏侯湛作《荠赋》:“钻重冰而挺茂,蒙严霜以发鲜”,是歌以咏志,抒发荠菜的气节。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说荠菜“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是贫寒中不失乐观之情怀。 汪曾祺回忆故乡的野菜,第一就是荠菜,而且最赞荠菜大馄饨。汪先生说得很简单,“荠菜是野菜,但在我的家乡是可以上席的”,且“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这也足见荠菜在我们江南的深入人心。 周作人写荠菜,寥寥数笔勾勒乡人咏歌荠菜,亦承认“向来有颇风雅的传说”,却说“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这多半有点好日子过惯了的不屑,荠菜于他,不过山珍海味的偶尔一瞥,登不得大雅之堂了。 荠菜本就是这样一个小家碧玉范,这或许也与它“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草根本性有关,注定成不了餐桌主角。但春节里,在远离泥土的城市中,吃到有泥土芬芳的荠菜,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也感恩这一份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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