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坐 王雅静 （前年记忆，因苏轼“与谁同坐”苏醒并记录） 呆立于“与谁同坐轩”，一时忘我。不知此地曾坐过哪个，与我一般痴痴之人。轩外天色阴阴，斜风细雨，游人却不绝，断然不肯给人一个独坐空间。记忆中车前子的《品园》总是不其然地进入脑中，记不得他是否曾在这里并明月清风共坐，光阴打磨去了精致廊花、幽幽竹色，拙政园网师园还是留园全都不甚重要，只将那一段不可解的心思独独留下，教人回味不已便是足够。很多时候，我们追慕的并不是心心念念的山水风物，而不过是一个情境一份心动罢了。 与谁同坐？拙政园中用小小轩亭涂抹出一个文人的心迹，也留给尘世一个巨大的问号。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麽。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苏轼的《点绛唇》。散淡闲坐，漫数峰头，或茶或花，都不在话下。清风朗照，四围阒寂，一个人的世界。抑或一个人的境界——物我浑融，陶然忘机。那光景，不是人人可享。爱喧哗者，受不得清寂；求功名者，嫌弃它寡淡。可是苏轼颇为自得，或者有些自炫。他总是好“炫”的，贬黄州，炫壬戌之年七月、十月两次赤壁之游；贬惠州，他炫“日啖荔枝三百颗”；贬儋州，他炫“熏鼠烧蝙蝠”……印象中的坡公少有正襟危坐，他总是在被贬谪中放浪纵情，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正如他的父亲苏洵所担心的，“车轮、车辐条、车顶盖、车厢四周横木，都对车上有其职责，但作扶手的横木，唯独好像是没有用处的。尽管这样，如果去掉横木，那么我看不出那是一辆完整的车了。苏轼啊！我担心的是你过分显露才华而不会掩饰自己”。他若果会掩饰一分半毫，就不会有对当朝“新旧”两派的直言，不会有“乌台诗案”这等“可废之罪”的降临。仕路的不顺，生涯的不顺，父亲的《名二子说》真是一语成谶？ 与谁同坐？透过戏谑的隐约纱幕，我们窥见了苏轼多少内心的真实？柔软中的脆弱，疼痛中的坚强，难道是与生俱来的打磨？词中的苏轼自信且自负。因为，这世间无人可以同坐。可这是否也意味着，他的孤独落寞？在人人歆羡的放达中，除了自我，有没有一种更深切的无奈与无力？红尘万丈，人海茫茫，真正被我所爱所赏者有几？真正爱我赏我者何在？我能与谁花间把酒？谁能与我抵足长谈？我们能否抛撇开俗世的蜗角虚名彼此依旧念念牵牵？ 这一问，看似平静，可是惊世骇俗振聋发聩。拙政园如织的人流中，总会有那么一部分选择在偏居一隅的“与谁同坐轩”小坐，让自己成为那个独有清风明月的人。这便是隔着千百年路途也割弃不断的情思吧。嘈杂中，总有人爱冷清；缤纷中，总有人爱单调；就像苏轼，困境中，依然爱挑剔，拣尽寒枝不肯栖。然这并非苏轼对这个世界决绝的宣言啊，他这一声问，又何尝不是对友情的呼唤，对朋友的招引？苏轼的可爱，在于他的爱在红尘，是文人村夫，是和尚隐士，是只要志同者便可同坐的俗相俗人。他从来没有出离于社会，没有“非醴泉不饮，非练实不食”，没有让别人把他神明一样供奉着。他只是一个有情之人，动情之人，懂情之人。他不是不惧怕孤独，只是绝不肯屈就，于是退而求其次，让孤独暂寄于心，独自承当，也独自享受。 爱这首词的人，多半忽略了它的下阕。从句中看，坡公是有同坐之人的。那个人就是“别乘”。能让苏轼“闲倚”并且点数山峰云朵的同坐之人，至少也该是个同道者。遍寻手头典籍，查不到关于此词的只言片语。不过，他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了，教人不解也依然欢喜和沉醉。他对别乘说，你没来的时候，我是独享明月清风的；现在你来了，我除了要与你唱和诗词，还要平分这良辰美景。他游赤壁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感慨：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可见风与月在他心中的分量几何。既然是我爱重的人，那么好吧，姑且分你一半来共享。 于是，苏轼的孤独，就有了寄放之所。一直记得周国平的句子：“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他还是要问“与谁同坐”，但那不过是世人解读出来的孤高和矫情，而他从来都没有过矫情的。伟大与平庸的最大不同，莫过于对世界的体味——在意本质还是表象。如果真正懂得，还会刻意追逐高蹈出世或者漱石枕流的所谓化境么？ 这世间，太多的人耐不得孤独，又在有意无意地追逐着孤独的境界。105岁离世的杨绛先生说，“对于人生，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者。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孤独是注定的。可是，人生苍凉的大背景下，我们怎能“与他人毫无关系”？期待着每一次遭逢，每一次理解、欣赏甚或抚慰，已经孤独了自己的内心，怎可能再孤独着自己的行程？嘴里念念“与谁同坐”，其实已经是在守望着一次把臂，一次促膝，一次足以让心灰重燃的夜雨联床。说到底，最爱苏轼的，不是那“明月清风我”，而是“与谁同坐”后那个真实的场景，或者张天民，或者黄鲁直，或者章质夫，或者佛印……只缘有人同坐，生命才会暂离孤独与恐惧，活在当下的温暖之中。 愁情乱叠花初放，风月闲言气已平。苏轼的“与谁同坐”，早已不是卖弄皮相的自我招摇与张扬了吧。不知拙政园的细雨里，那些轮番在轩亭中小坐的人，是否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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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2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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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3 0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