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雪中人 于 2019-7-24 12:38 编辑
近日来都是雨。我六点钟起床,七时许便乘上了去梁平的汽车。车上,客商时上时下,只我怀着异样的心情,孤独在车窗外的野草黄花、绿柚红桔已。
这次去梁平是应诗友山菊之约到双桂堂拜佛的。说到底,我是去那里看望拜佛的诗友山菊并阻止她出家的。
一周以前,山菊在梁平大街上冷冷的瘦影和一年来在各种场合看到的她挣扎的形象,一直在我脑门上晃动:一个凄婉的追求者,一幅忧郁冷寂的画。。。。。。
那天,是她电话约我,要与我们随行的。路上,当知道她想去双桂堂出家时,我不禁悬悬不安起来。到梁平那天,她终于吐了,吐得让人伤心。一路总是咳嗽,像个病潇湘似的。到了街口,她下了车:一件白底黑方格风衣,一只小皮箱,在斜阳西风树影里孤零。我们举起无奈的手挥别。挥别那冷冷的街,挥别陌生的路人和她黑白方格子的旧风衣。。。。。。
第二天,我寄去绝句三首,规劝也好,慰藉也好,只尽着一个善良友人的情分而已:
孤苦天涯问斜阳,西风昨日怎能忘?
浓情未解难生死,悟到灵山也断肠。
醉意人生我不误,亲情牛女苏杭路。
非仙非道也长生,心在菩提山里住。
曾经苦海厌浮尘,哪晓浮尘即我身。
万座灵山心上过,潇洒禅缘看世真。
临别我向山菊说过:“等周末女儿休息,引小外孙女时,我来看你。”
车上的我反复设想着各种劝慰山菊的理由。萧萧秋风里,凝结着萧萧的心事。一路上,不禁在手机上写下了五首绝句:
秋晨细雨绕山行,漫驾西风朝玉京。
野草山花皆带露,佛堂未许有真灵。
偶来佛地寻真果,只为他乡有故知。
信女善男怜幻苦,轻吟尽是解尘诗。
溪桥才过又溪桥,洗菜赶鸭村妇劳。
绿杖披蓑闲步雨,西风一任冷如刀。
一缕秋风一缕凉,半街冷雨半街狂。
枝残叶落掩台砌,人往车来满城乡。
满山桔绿又橙黄,万亩鹤田烟雨苍。
藕院竹家时过犬,红衫碧柳几回廊。
九时许,车停在梁平县城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我如隔世。我拨通了山菊的手机问路。她告诉我乘云龙的公交便可到双桂堂的门前,“你到哪里了呀?”简短的细声细语中有惊喜的味儿,有希望的意外,却无婉慰的关切。我忙着为她买了止咳的药,便匆匆来到站牌前等候。不到两分钟,我就坐上了去云龙的车。
我文静地坐在窗边,却满心不宁地望着窗外。平野、小山,沃土良田,绕舍绿阴,如织大道。。。。。。行画廊而无画心,走佛地却无佛意。
我想:我不是来拜佛的,取经路上自然没有我,自然也没有想过“回头是岸”了。几十年都已过来,况此情此景,已名利无所求,利害无所惧。唯悲悯、良善不可已也。
我是从苦海里走出来的安乐佛,唯爱万物,畅意自然而已。诸佛诸道诸“主义”,皆与名利、名利者同。我只一叶,终归于天地而已。可作为人,我又无比执着,执着于人本。不愿有政治、道德、利名之纤染。因之,我不是来拜佛的,但又毫不回头地向西南第一丛林双桂堂走去。因为那里有她--我的诗友。她因为寂寞,因为心烦,因为不屈,要走火入佛了。所以,我要阻止、告诫她,让她平安、高兴。于是,我便了了。
终于,车停在了一个岔路边,我拨通了电话,山菊的声音就从那头传来:“你到了呀,我马上出来。”欣喜的声音里有欣喜的欢迎。她的电话再没有往常那样通了就断,断了又通的怪现象了。也许是在佛堂里,电话也不敢轻易梗塞了罢。
一转眼,她出现在面前。异地相见,别是一番情味。就像两个陌生人,忽然成了知己,却又回味着莫名其妙的那种感受;又像是赌气出走,走了千里万里,蓦然家里人又出现在了面前一样。
她像大姐,又像是导游,熟悉地,主人似的带我走进了双桂堂的大门,并跟我说:“我已为你办好了住宿登记了”。
双桂堂,顾名思义,与桂树有关,山菊一边走,一边讲述了它的来历:有僧名破山,出家在浙江天台山,早立志游方创业。临行时,师傅给了他两根桂树苗说:“你走到哪里,如果桂树生根了,你就在哪里创业罢!”破山游方来到了四川梁平县,这天傍晚,他感到十分疲倦,再也走不动,就在路边睡着了。不料一觉醒来,两根桂树就在如今双桂堂大殿的所在地生根了。破山就在此住下来化缘修庙,庙名就叫双桂堂。从明末至今,已有了六百多年的历史。本来两根桂树苍幽常健,可有一年,镇寺之宝突然被盗,不久,年过80的老方丈圆寂,桂树也死去了一根。
我跟在山菊身后,走过一座座大殿,走进居士们住的小木楼。山菊也住在这里。居士们大多是老人,好像女人更多些,且都似乎有一张饱经风霜或忧伤的脸。当然,也有全家住这里打杂求生的。
原来这求生之道是极其艰辛的。现实绝望了,便有了佛;红尘厌倦了,便想到空。其实,诸佛众生皆不过是因不通而通,不了而了的苦行者。大悲而后大不悲,大不通而后大通,给自己一个生之门而已。我只是一个游人,一厢情愿地来挽救一个想来空门求生的人的使者。我一见面就跟山菊如是说。可她,却淡然,似乎不解我之所想,或者根本就不是我之所想。
晚饭后,我们偕步在大殿,在殿外的路上,在竹林,在碑石、骨塔间。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只有我们两清脆的跫音,响亮在这寂静的空间。大雄宝殿那边,远远地,好像有棋子落下的声音。殿后的竹林里,初冬了,还能听到蛙鸣鸟碎。然而,这方圆百十亩的寺院却更加静穆,似乎在轮回中默默地传递着一种精神。因之,在寺院中也听不见恶言秽语,看不到骄态蛮行。不弄脏一端古墙,不伤害一种生灵。一个大蜘蛛从檐上垂下来,正好要落在一个老女人的头上,一男子见了,正好心地拿起纸板要为她拍打,老女人慌忙示意不要伤害它,并双手合十,念声“阿弥托福”走开了。三餐饭后,饭桌上看不见一粒剩饭。和尚、居士们都默默地遵守着勤劳、节俭、平等、自由、和气。。。。。没有告示,没有规章,也没有警察和看管的人。
这里,似乎的确是一块净地。
晚上,我与山菊下棋。深秋的寒气让我们只得把脚拥进被子里对弈。天下起了小雨,檐前的滴水声清晰,檐外的竹林中青蛙热闹如初夏。我们都觉得奇怪,可真真切切,在清霜来临的秋夜,双桂堂的蛙声确实如初夏的田园,热闹得像有千军万马。
九时许,山菊拿了钥匙说有些困了,便走出门去,说是去楼下睡觉。原来她为我安排的住房在楼下,这里是她原来的住房。
山菊走后,我独自坐在灯下感受着这佛门圣地的夜。蛙声、雨声之外,还有伟大的沉寂。夜十一时许,女儿来电话问好,我简单地描述了这里的博大与纯净,让孩子的妈妈明天也来这里共同感受。
次日清晨,我们匆匆梳理后就上街接妻子。山菊总是咳嗽,似乎病了,很难受到样子。而嘴上却总挂着“没事”两个字。西风冷雨里,我们匆匆来到梁平大街上。
从八点五十分等到十点多才看到从开江县的车开过来,可没有进站,就直向万州方向开去。我们追着车猛跑了好长一段路,也没见停下来。后来想:为什么要跑啊?要知道:如果车上根本没有我们要等的人,跑是无济于事的呀!可就因为开江县城经过这里的只有一辆客车,车上有我妻子要来这里,所以,我就情不自禁了。可山菊呢?她也跟着我条件反射了么?我不知道。我们正悻悻地往回走,走到车站门口,还不甘心地张煌四顾着。突然,妻子在我们追去的街角出现了。原来因各地车夫们争夺载客,司机不敢在大街上公开停车,只能开离车站,于隐蔽出才敢下客。
我们三人一起吃了早餐,然后用了足足三个小时,仔细地将梁平大小街道走了一遍,才乘车回到双桂堂。
下午四时,我们一同来到大殿同和尚们一起做晚课。拜佛、诵经、转蒲团。。。一个多小时的晚课出来就是晚饭时候了。
晚上,依然与山菊下棋,她依然咳嗽。。。。。。
我虽朦胧过佛的境界,可我明白,我不是来拜佛的。我是来阻止山菊出家的,是来救人于苦海的。。。我这样想,便吟出了我对佛的理解写给了山菊:
尘海茫茫,难得空明。我欲力作空明而不得,因悟空明之门云:
空明之本,首在真诚。诚则近于自然,自然则灵矣!无哀怨心,无嫉妒心,无得失心,随缘欢喜,色相空灵;息一切机心,无今生,无来世;无你,无我,无他;无万物而万物自在。
善则乐,乐则安,安则静,静则灵,灵虚则妙,妙生众佛。是故诸佛在心,香远言清。昨夜情话,今夜蛙声,诚则佛心,妄则蒙尘。
一念半念,只在诚明,天地合一,无所依凭。佛无依,神无依,一切道德、主义无依;善无依,恶无依,天地无依。忘一切可以忘,忘一切可以不忘。唯诚而已。
欲释忘言,欲怨生谅,虚心悲悯,绝后空前。
众生到佛堂,皆为所求。而佛在无求,无所求,无求之所求。是故求在不求中矣!
草木有本性,佛在本性中。本性之高低,修行事也。不修则修,不求则求,佛道只在有无间。
俗眼观佛,是高深相,是空灵相,是虚渺无为相;我观佛则忘,则无。无一切佛,无一切相。
惜常有我在,是以常有忍,有辨,有力求表现。陶潜说:“欲辨已忘言。”我不如陶潜。
忘生妄,无生有,故要修行;妄生罪过,有生劫狱,因之执法。以法惩恶,不如以佛生无。
我不是来拜佛的,而我正在修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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