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咏史》诗情感特征与艺术手法之浅论

扬之水

左思《咏史》诗情感特征与艺术手法之浅论

　    左思是一个“穷且不坠青云之志”的诗人。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赞曰:“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的确,《咏史》八首是他诗歌的代表作。

      《咏史》诗主题,正如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所言:“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罗宗强先生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写道:“这组《咏史》不同于赞颂历史人物的咏史诗,不同于对历史人物做出评价的咏史诗,也不同于借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发表对社会、人生的议论的咏史诗。它完全是抒怀,历史人物只是用来作为抒情的借喻。”那么,左思所抒之怀究竟是什么?钟嵘《诗品》说:“得讽喻之致。”章培恒《中国文学史》说:“其中心在于揭露、批判世族垄断政治,而使寒门士人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社会现象。”笔者认为,这都是从背景成因说和政治反映说的角度来分析,有失偏颇,值得商榷。如果从文本所流露的思想情感来说,其“咏怀”主题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叹穷,即叹处境困穷;二是言志,即言人生志趣。

       当然,左思《咏史》诗巨大而经久的魅力并不完全取决于它的主题,也取决于它独特的艺术手法,使主观情志与客观形象巧妙地结合起来,营造出独特的意境,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一

       左思的《咏史》诗八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咏史诗,而是颇有深意的咏怀诗。所咏之怀包括两个元素:叹穷和言志。诗人从三个维度抒写困穷处境:其一是对造成困穷处境原因的辩白;其二是对摆脱困穷处境的期待;其三是对身陷困穷处境的超脱。诗人从三个层面表现人生志趣:立功扬名、著名立说、隐居高蹈。叹“穷”和言“志”相互交叉、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共同构建了咏怀的主题和真实的心灵史。

       (一)叹“穷”,即叹处境困穷,这是构成左思《咏史》诗的“咏怀”主题的一个重要元素

       据《晋书•本传》记载:左思“貌寝,口讷⋯⋯不好交游”。又据《世说新语》注引《左思别传》记载,“思为人无吏干,而有文才,又颇以椒房自矜,故齐人不重也”。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左思是一个内向而孤寂、敏感而自尊的人,同时又是一个处境困穷的诗人,正如他《咏史》其八所写:“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试想,这样的一个才子处在这样的困境中能不有所感触吗?因而,诗歌就成了他须臾不可分离的朋友,成了他倾诉内心情感的载体,成了他生命不可或缺的需要。

       综观《咏史》八首,诗人主要从以下三方面来抒写“处境困穷”:

       第一,有对造成困穷处境原因的辩白。如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在《咏史》(其一)中,诗人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文、武、德兼备的人。对此,时人不禁发问道:“既然你有才能有抱负有节操,为何至今还屈居下僚、一事无成呢?”自尊而敏感的左思愤愤不平地反驳道:“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样一来,诗人就理直气壮地把“英俊沉下僚”的原因归咎于社会和时命,而不是把它归咎于自身“无吏干”,有力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真正地找到了些许的慰藉。

      第二,有对摆脱困穷处境的期待。如其七:

       "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采樵,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英雄有屯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诗人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忧在填沟壑”,但心中时时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能如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那样最终功成名就,“遗烈光篇籍”。

       第三,有对身陷困穷处境的超脱。如其八: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俯仰生荣华,咄嗟复凋枯。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馀。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此诗先用比兴手法,自己身陷困境犹如鸟处樊笼,欲展翅高飞却四处碰壁。接着又写自己深居僻巷陋室,落寞孤寂,本该悲从中来。但诗人转念一想,即使像苏秦、李斯那样游说天下,推行连横合纵,最终也难免败局乃至杀身之祸。对此,不禁有“人生无常,富贵难持”的感慨,于是就让自己从困窘处境中超脱出来,最后归于老庄思想,安于贫贱,知足常乐,过着自由自在的“达士”生活。因此,诗中流露出诗人“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旷达胸襟。

      (二)言“志”,即言人生志趣,这是构成左思《咏史》诗的“咏怀”主题的又一重要元素

       左思在《三都赋序》中写道:“发言为诗者,咏其志也。”可见,他把诗歌当作“言志”的载体,这也符合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特征。《尚书•尧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在《咏史》八首中,与叹“穷”相比,左思对“志”的表达也更为直露。诗中所透露的“志”不是单一的、固定的,而是多面的、变化的,这正是诗人“人生志趣”变化轨迹的真实剖现。试想,当一个人面对着生活的失落、仕途的失意和社会的不公,倘若没有远大的“人生志趣”的话,那将会是多么孤寂索寞,多么哀伤凄楚,多么绝望沉沦。但左思与此不同,尽管他也孤寂索寞、哀伤凄楚,但从未绝望沉沦,总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找到相应的“人生志趣”。可以说,左思就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孩,总在不断地寻找着他那能时时给他力量和信心的母亲,而这个伟大的母亲就是“志”,即人生志趣。难怪,胡适先生曾说:“左思是个有思想的人”。或许,只有这种“志”才是他人生的归宿、精神的寄托、灵魂的绿洲;或许,只有这种“志”才支撑着他走完坎坷的一生;或许,正由于这种“志”才使他的《咏史》诗透露出一种壮逸之气。

       通览《咏史》八首,诗人主要构建了以下三种“人生志趣”:

       第一,立功扬名。左思从小生活在官宦之家,受到良好的文化浸染和思想熏陶,其妹又被选入晋武帝后宫。因此,可以说左思是满怀希望地来到洛阳,渴望干出一番“惊天地”、“光篇籍”的丰功伟绩。如其一: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在诗中,诗人先把自己写成一个既有文韬又懂武略的人,接着以铅刀比喻,一把很钝的铅刀尚且希望自己能有一割之用,何况是“胸有大志,腹有良谋”的贤能之人呢?最后,诗人放声高歌,唱出了自己“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的雄心壮志。如其三: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晋。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当世贵不羁。遭世能解纷。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临组不肯緤,对圭宁肯分?连玺耀前庭,比之犹浮云。"

       此诗通过对段干木和鲁仲连事迹的叙述,深切地抒发了自己对他们的羡慕和向往之情,真诚地表达了自己为国立功的愿望。

       第二,著书立说。尽管他满怀希望地来到洛阳,但社会的龌龊、命运的捉弄终究未能使他摆脱坎坷窘迫的境地。正是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下,在困苦生活的磨练中,在对前途沉痛的反思后,左思也一天天地成熟了,也一天天地清醒了,不禁发出“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招隐》其一)的感叹,努力为自己寻求一个新的“人生志趣”,建筑一个新的精神家园,这就是“专意典籍”。如其四:

       "济济京城里,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此诗前半首写京城的繁华和权贵的奢侈,后半首写扬雄生活的贫寂和著书的虔诚,二者相对照,强烈地表达了自己要以扬雄为榜样,通过著书立说来实现“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的愿望。

       第三,隐居高蹈。在玄学之风盛行的魏晋时期,诗人们开始关注自然,向往自由,尤其在仕途失意时更加企慕隐士生活。左思就是在这种时代氛围的耳濡目染之下成长起来的,因此深受

其影响。

       如果说诗人的前两个“人生志趣”中都是有意追求美名远扬、流芳百世,那么“隐居高蹈”则可以说是诗人在参透人生况味之后所作的又一个“志”的抉择。此时,诗人猛然发现自己所苦苦追慕一生的功名竟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那么的遥不可及,而那“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招隐》其一)的悠闲生活又是那么的荡人心魄,那么的安然恬适。对此,真有“误落尘网”之感,不禁发出“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壮齿不恒居,岁暮常慨慷”(《杂诗》)之叹。    晚年,诗人曾拒绝齐王聘任,在一定程度上也证实了这一点。如其五: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此诗先尽力描摹京城的绮丽风光和豪贵的奢侈生活。但此时的左思在回顾自己坎坷的一生后,渐渐地醒悟到“自非攀龙客”,表明自己不愿与世俗奔竞之徒同流合污,决心追随许由过着那种隐居遁世的悠游自在的生活。

       总之,叹“穷”和言“志”共同构成了《咏史》诗的“咏怀”主题,二者缺一不可。它们相互交叉,相互渗透,相互融合。正由于此,左思的《咏史》八首,不仅尽情地抒写了浓郁深沉的“穷”,而且还真诚地编织了五彩斑斓的“志”;不仅“有一种不平之气”,更有一种壮逸之气。而这种壮逸之气不仅包括了抒发立功扬名、著书立说的雄壮之气,也包括了隐居高蹈的超逸之气。所以说,左思《咏史》不是一部时代记录史,也不是一部社会批判史,而是一部自身心灵史。

二

    左思正是以他独特的艺术手法,使《咏史》诗的“咏怀”主题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并创造出独特的艺术境界,因而具有不可抗拒的永恒的艺术魅力。

       (一)以赋入诗。左思作为辞赋大家,其写诗歌时不能不受到赋的影响。在诗歌中,他抛弃了“赋”讲究词藻华美的一面,却吸取了“赋”讲究铺排、讲究对偶、讲究声律等手法。如其四和其五,诗人就用铺排的手法,由一般到个别,由隐到显,一层比一层具体,极力渲染了权贵们的豪华生活,形成了一种气势上逼人、画面上夺目、情感上动心的艺术效果。其对偶手法的运用更是比比皆是,如其一“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其五“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等等。其讲究声律手法主要体现在叠词的巧妙运用上,如“济济”、“赫赫”、“寂寂”、“寥寥”、“悠悠”、“峨峨”、“蔼蔼”、“郁郁”、“离离”、“习习”、“落落”等等,读起来朗朗上口,有音韵之美。

      (二)以议论入诗。清人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左太冲《咏史》似论体。”在《咏史》(其一)中,左思写道:“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可见,左思明显深受贾谊《过秦论》议论手法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他的文章中,而且也体现在他的诗歌中。可以说,左思是一位较早在诗歌中自觉而又成功地运用议论手法的诗人。因为左思的《咏史》诗的议论手法不是空洞的说教、枯燥的口号,而是以生动的艺术形象表现出来的,而这种艺术形象本身又是诗人在特定境遇下特定情感的化身,所以他的诗总能把形象、抒情与议论三者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样,既能给人真的体验、美的感受,又能引人遐思、启人心智。如其六: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尘埃。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诗人通过对荆轲形象的塑造,表达对富贵的鄙视和对功名的渴慕,“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尘埃。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如其七:“英雄有屯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这些议论是多么发人深省,掷地有声,大大地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可以说,后世诗人如杜甫、韩愈等都从左思《咏史》诗议论手法的运用中得到启发和借鉴。

       (三)对比手法的运用。在《咏史》八首中,诗人成功地运用对比手法,在两者的巨大反差与鲜明对照中流露出自己的爱憎情感。如其四,通过对豪贵和扬雄两种不同人生的对比曲折地表达出自己的“人生志趣”:“一边是醉生梦死、荒淫无耻,一边是安于贫贱、闭门著书”(穆克宏先生语);一边结果是“与草木同腐”,一边结果是“英名擅八区”。另外,左思《咏史》诗的语言简朴无华,素淡有味,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经过千锤百炼。袁枚《随园诗话》:“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如用此来评价左思《咏史》诗的语言风格,是非常恰当贴切的。可以说,在魏晋南北朝诗歌语言风格的转变过程中,左思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由讲究词藻的华丽变为简朴。

       的确,左思的《咏史》以杰出的艺术才能和丰富的思想情感创造了独特的意境,“超越了生活的真实而达到了艺术的真实”,在魏晋南北朝诗歌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扬之水

这组《咏史》不同于赞颂历史人物的咏史诗,不同于对历史人物做出评价的咏史诗,也不同于借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发表对社会、人生的议论的咏史诗。它完全是抒怀,历史人物只是用来作为抒情的借喻

扬之水

其“咏怀”主题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叹穷,即叹处境困穷;二是言志,即言人生志趣。

扬之水

诗人从三个维度抒写困穷处境:其一是对造成困穷处境原因的辩白;其二是对摆脱困穷处境的期待;其三是对身陷困穷处境的超脱。诗人从三个层面表现人生志趣:立功扬名、著名立说、隐居高蹈。叹“穷”和言“志”相互交叉、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共同构建了咏怀的主题和真实的心灵史。

扬之水

诗中所透露的“志”不是单一的、固定的,而是多面的、变化的,这正是诗人“人生志趣”变化轨迹的真实剖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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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诗人的前两个“人生志趣”中都是有意追求美名远扬、流芳百世,那么“隐居高蹈”则可以说是诗人在参透人生况味之后所作的又一个“志”的抉择。

扬之水

在诗歌中,他抛弃了“赋”讲究词藻华美的一面,却吸取了“赋”讲究铺排、讲究对偶、讲究声律等手法。

叶秀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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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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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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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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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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