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19-12-26 20:44 编辑
沈约文论中的南朝诗歌美学范式 在齐梁文士中，沈约以其善于发现的眼光，为南朝美文学的理论探讨涂上了重彩，这就是四声在文学中的发现并运用。在总结前代诗歌发展的历史时，他说：“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宋书•谢灵运传论》）沈约肯定的是王褒、刘向等的清辞丽句，然而又指出其文尚存“芜音累气”之弊，在沈约看来，其美文标准应是，既要能写出清辞丽句，又要有声韵之美，永明文士之创作恰是克服了诗文的“芜音累气”，做到了既有形美，又有声美。因而他推出曹植、王粲“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宋书•谢灵运传论》）作为“述作之楷模”，实际上也就是倡导“祖述《风》《骚》”的创作传统。因为曹植“其源出于《国风》”（《诗品》卷上），王粲“其源出于李陵”，李陵又“源出于《楚辞》”（《诗品》卷上）。这一点与刘勰也是完全一致的，《文心雕龙•明诗篇》云：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幹。 尽管二人出发点不同，沈约主张的是辅以声韵之美的清辞丽句，刘勰坚持的是雅润和清丽的兼美，但他们在同举曹、王，共祖《风》、《骚》上不谋而合。自曹、王以后，沈约只对东晋一朝“玄言独扇”，不闻“遒丽之辞”感到不满，其余则尽予以充分肯定。《宋书•谢灵运传论》说： 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他既肯定了前贤文辞之遒丽，又肯定了他们“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的自然声律之谐，但这些却并非沈约最为理想的为文模式，他认为“辞采妍富，事义毕举，句韵之间，光影相照” （《梁书•刘杳传》）“声和被纸，光影盈字”（《梁书•王筠传》）的境地，乃自然中之更自然者（“自然十倍”），是更高的境界。沈约更注重的是文学艺术性的探讨，他不满足于自然之“克谐”。自南朝“文体之辨”、“文笔之辨”起，文学更趋独立化，更向纯艺术靠近，纯艺术化的文学不能单指自然调节，更要依靠文学家从文学本身出发探求文学发展演变及创造的规律，从而以其规范于文学写作的实践活动。中国儒家思想以乐教为本，以通政教，所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礼记•乐记》） 历代王朝先王登基，头等大事必以正乐，定为宗庙郊祀之乐，这是对乐的规范。如梁武帝于天监元年下诏访百僚以寻定乐之见，其曰：“夫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所以移风易俗，明贵辨贱。……魏晋以来，陵替滋甚。遂使雅郑混淆，钟石斯谬，天人缺九变之节，朝讌失四悬之仪。”（《隋书•音乐志》）梁武帝采纳时为散骑常侍、尚书仆射的沈约的奏请，“撰为乐书，以起千载绝文，以定大梁之乐。使《五英》怀惭，《六茎》兴愧”，致使梁乐“被八音，施七声，莫不和韵。”（《隋书•音乐志》）沈约对音乐深为精通，撰为《宋书•乐志》，从而保存了大量旧曲及乐府歌辞，使今人得观当时乐教礼秩之盛、之严。在沈约看来，音乐限以定律，音乐以外的诗文写作也应该正以声韵，尽除“芜音累气”，以求文学（诗歌）的“质”“文”之谐、“声”“辞”之谐。“谐”无处不有，无处不在，诗歌只有准以律校，方能由“谐”而“和”，以致“彬彬之盛”。所以他说：“会昌昭发，兰挥玉振；克谐之义，宁止笙簧？”（《梁书•王筠传》）求谐而至和是沈约所追求的终极目标，也是他品人论诗的最高境界。与其同道的永明诗人谢朓死后，他曾赋诗以伤悼，“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伤谢朓》），给谢朓的评价之高无以复加，这“二百年来无此诗”（《南齐书•谢朓传》引沈约语）便是指谢朓“调与金石谐”的诗歌。 后世讥永明诗歌颓为“靡丽”多失于片面，“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当不限于诗歌声韵之谐一面，也当指谢朓诗“遒”的一端。钟嵘也认为“遒”方能代表谢朓成熟时的诗风，《诗品》卷中品沈约条谓：“约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故约称独步。”言下之意，谢朓遒时，诗歌是在沈约之上的。沈约对谢朓诗的赞叹隐含着他的诗歌美学理想：才思敏捷、遒文丽藻、调谐金石。他赞谢朓的“二百年无此诗”，意为谢朓上接“太康之英”（《诗品序》）陆机和潘岳，小谢诗歌之“秀”正与潘、陆及前之曹、王一脉相承。而且沈约也认为“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宋书•谢灵运传论》），小谢跨越两百年的时空，踵武潘陆之精华，实为一世文章冠冕。谢朓所处的永明之世前溯二百年，恰好是西晋的太康之世，太康之世有陆机、潘岳，永明之世有谢朓，他们是沈约心中理想诗歌模式的实践者和成就卓异者。沈约这种文艺美学思想在当时也是很有代表性的，其实，在齐梁之世，这也是比较通行的观念，王僧孺十分推崇任昉的创作成就和文学才能，赞其“翰飞纸落”，文思敏捷，“天才卓尔，动称绝妙。辞赋极其清深，笔记尤尽典实，若闻金石，似注河海。”（《艺文类聚》卷四十九）这赞语与沈约《伤谢朓》诗对谢朓的赞语如出一辙，只是谢诗任笔的不同罢了。作为一代文宗的沈约对任昉也是“深所推挹”（《梁书•任昉传》）的，刘孝标也赞其“海内髦杰”，“英跱俊迈”，“遒文丽藻，方驾曹、王”（《广绝交论》），任昉的才思之敏、丽藻之遒、金石之调，深为时人所推许，这也正是永明一世理想文风的共识。 沈约称潘陆之“体变曹、王”，刘孝标赞任昉之“方驾曹、王”，都是以曹、王为述作之楷式，变之过之方以突出其美，这也是以文学以代变为视角的。沈约宪章鲍照而变之，鲍照源出二张而变之，其一张为张华，而张华又源出王粲而变之，显然，永明文人是追奉建安、太康而不蹈袭其旧，他们充分地认识到“新变”才是文学的生命。沈约、王僧孺等人得前人为文之精要而尚“新变”的思想，在萧子显则以口号提出，“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南齐书•文学传论》），无疑，这种文学思想是符合文学发展的正途的。就五言诗而言，永明时代虽还是“四言正体”之外的“流调”（《文心雕龙•明诗》），却居清丽之宗、“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诗品序》），刘勰是本于“雅润”而立四言为正的，然而，若从纯文学来说，张衡之雅、嵇康之润都难成文学正体，至多只能说是“偏美”，只有兼善“雅润”与“清丽”的曹、王之体，才得诗之真味。五言诗在齐、梁的文学地位已被广泛认可，即使是与新变派唱绝反调的裴子野也说“五言为诗，则苏、李自出，曹、刘伟其风力，潘、陆固其枝柯”（《雕虫论》），从所推崇的前代诗人来看，裴子野与沈约、刘勰、钟嵘等并无二致。裴子野并不反对文学形式的新变，他主要是针对诗歌“形四方之风，彰君子之志”的政教之用，而突出文学的功利性。他是对新变文学矫枉过正式的反拨，沈约、萧子显等的文学主张并非片面和极端，沈约尤为中正平和，只是在裴子野看来没有更强调政教之用罢了。所以，秉才思而出丽藻、造遒文以谐金石的永明才子，在他眼中都成了“兴浮、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的“雕虫之艺”了。裴氏的指责恰好道出了永明文人作品的风格特点：有兴、有志、有巧、有隐。而《文心雕龙》在这几个方面都有相对应的单篇予以了阐发，“兴”有《比兴篇》，“志”有《序志篇》，巧有《总术篇》（包含《声律》、《丽辞》、《章句》等），“隐”有《隐秀篇》。这些方面无不体现了刘勰贯穿于《文心雕龙》始终的和谐思想，从其中正和谐的思想出发，“隐秀”二者起码包含了含蓄与秀拔二义，隐而不失秀，秀而注意隐，篇中之“独拔”与篇外之“复意”相谐而为“隐秀”，不偏不倚、不温不火，得其“自然会妙”（《文心雕龙•隐秀篇》）之旨，其“隐”与裴子野的“深隐”是完全不同的。 沈约有一喜好，即时人每有好诗美文，或置之阁上，或题于壁上，或置于案头，供己坐卧嗟赏。《梁书•刘显传》云：“(显)尝为上朝诗，沈约见而美之，时沈约郊居宅新成，因命工书人书之于壁。”《报博士刘杳书》云：“故知丽辞之益，其事弘多，辄当置之阁上，坐卧嗟赏。”（《梁书•刘杳传》）刘勰《文心雕龙》书成，“欲取定于沈约”，大为沈约所赞赏，“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梁书•刘勰传》）刘勰之论能被沈约如此看重，皆因他深得沈约所认为的“文理”，这“文理”其实就是沈约的文论思想，刘勰似乎成了沈约的知音，因而，可以毫无怀疑地说，刘勰的思想的主线尽合沈约的诗学观念，但刘勰将其更系统化地发扬光大了。这样看来，虽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并没有明言永明文坛风气，永明诗歌风格，但他的关于诸如《声律》、《丽辞》、《情采》、《隐秀》等篇很显然是有针对性的，是直接得之于永明体创作之得失而总结出来的，所以对于永明诗歌的风格，从《文心雕龙》中所能获得的信息，比钟嵘的《诗品》要全面得多、深刻得多了。 萧子显在总结当今文章写作状况时，似乎对祖述谢灵运、颜延之、鲍照三体都表示不满，提出“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南齐书•文学传论》）这也是对沈约零星的思想火花的归纳和高度概括，沈约提出“三易”之说，主张调谐金石，萧子显的“不雅不俗”以极为通俗化的语言，将刘勰和沈约的中和之谐的思想更为明确化了，也是深得沈约思想精髓的，他对沈约既是一种敬爱，又自觉地去模仿，思想承沈约而来也是合乎情理的。永明诗人中，谢朓善出秀句，刘勰称其秀拔于篇章，而萧子显则把“秀”之用扩大到所有诗体之上，称“五言之制，独秀众品”（《南齐书•文学传论》），换句话说，也就是五言诗是众体之中的秀制。这样，从沈约到刘勰、钟融，再到萧子显，美文学的观念越发彰显，这种美文学的表现形态就是永明体诗歌，当然永明体诗歌在他们眼中也并非十全十美，可他们的文学思想观念却尽脱于永明文学创作实践，是永明文学作为他们建够理论的实践范本，从永明体诗歌来说，他们的观念中正反映了永明体诗的艺术风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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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6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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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7 14: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