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诗卮言(三则) 凉州词 王翰〔唐代〕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少年时豪健恃才,倜傥纵意。据傅璇琮先生考证王翰是景云元年登第。王翰家资富饶,性格豪放不羁,好饮酒,登第后亦不改其习性。家富名马,自比王侯。后得张嘉贞、张说礼遇拔擢。张说罢相后,王翰出为汝州长史,改仙州别驾,不改豪纵,再贬道州司马,未至道州而卒。王翰仕途不得意,吃亏于饮酒纵乐、豪放不羁的性格。 凉州词,又称《凉州曲》,是盛唐时流行的一种曲调名,是凉州歌的唱词、曲调慷慨悲壮,饰边塞豪情。据《新唐书·乐志》载,开元间,郭知运集西域曲谱,献于玄宗。玄宗令教坊配歌词演唱,以曲谱产生地为名。后多有诗人写《凉州词》,如王之涣、孟浩然等。凉州即今甘肃武威,为唐代边塞重镇。 这首诗地方色彩极浓。葡萄酒、夜光杯、琵琶等皆西域特色。 历代对此诗理解的分歧多集中与二四句。 对于“欲饮琵琶马上催”一句的疑问是:饮酒是在宴席上还是马上? 琵琶是西域乐器,西域人演奏琵琶多在马上。不过自琵琶传入中原后,常用于宫廷宴飨之乐,民间亦在秦楼楚馆间作为声色娱乐之乐曲。若按西域风情,此诗中的“琵琶马上催”应是在马上演奏,作为将士出征前的送行乐曲。按此解,前两句的意思应该是“将士们就要出征了,侍从们用夜光杯献上葡萄美酒,琵琶师骑在马上演奏,为将士壮行色”。 然而,诸多论者更倾向于将士们于军帐中宴饮,有琵琶佐酒之乐。但酒宴未毕,军中出征号令传达——“催”促出征的不是琵琶之声,而是号令,因为用琵琶曲催征是不太可能,催促出征的应该是号角才对。基于此论,那么前两句应该是词语的错位倒置,正确的意思应该是“琵琶已经演奏起来了,将士们正欲用夜光杯饮葡萄美酒,可军中传来了出征的号令”。 对“古来征战几人回”的理解疑问是:作者反映的是将士们厌战情绪还是慷慨豪情、义不畏死? 单从本句诗看,字面意思写出了千古以来边塞征战的残酷现实,将士殒命疆场的悲哀。若按此解,诗歌揭示的是开元前期边战频仍,将士们无法左右自己命运,不若纵酒行乐,忘怀生死。这自然是厌战、反战情绪的体现。“醉卧沙场君莫笑”,貌似豪迈旷达之笔,透露出的是军人们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幻灭。写于同时的《凉州词》(其二)云: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 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很明显,这首诗所体现的就是将士们苦边塞而思长安的悲凉。情绪是低迷哀伤的。写得也不如第一首好。 但同样题材的作品写出两首。我以为,第一首是从“英雄”角度来表现,第二首是从将士个体的生命意识角度来表现。针对第一首,清代施补华《岘傭说诗》中云:“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若按其意,“醉卧沙场”,表现的不仅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而且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勇气。那么将士们应该是在宴席之间快意喝酒,伴着琵琶慷慨明快的乐声、跳动跌宕的节奏,情绪是奔放狂热的。这正是盛唐昂扬向上精神在边塞军旅中的体现。“古来征战几人回”只是戏谑之语,反而体现出将士们的豪放果勇、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沙场征战本来就是很残酷的,若一味抒写将士的豪迈勇毅,有刻意拔高之嫌。故用“谐谑”之语调来写反而更加真实。 若结合上面对王翰生平的介绍来看,以王翰的豪纵之才、雄健不羁的性格,若说本诗反映的是将士们厌战情绪,岂不是与第二首情调相似?况且也不能展示作者的个性特点。所以,施补华的“谐谑”之说很有道理的。 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 作者/冯延巳〔五代〕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词作以思妇口气写对冶游不归的男子既怀怨怅又难以割舍的缠绵感情。语言清丽婉约,悱恻感人,塑造了一个情怨交织内心的闺中思妇形象,也似乎概况了更广泛的人生体验。 女子之所以对远游男子饱含怨怅而又相思,至少说明男子轻浮浪荡、情志不艰。而这也是女子担忧之处。但是此女子又对男子念念不忘,割舍不下,加上春暮时令(暗喻青春好年华即将逝去),心中就更加怨怅。此时的心情就像柳絮一般缭乱不绝。“双燕”归来反而更增心中的伤感。“倚楼独语”已是可怜,“梦里无寻”更是哀怜。一切都因为男子“忘却归来”。那么男子到底干什么去了?恐怕不是去干什么正经事,因为“行云”已经暗示,寻花问柳去了。“百草千花”暗喻那些秦楼楚馆的莺莺燕燕。女子担心自己的丈夫已经恋上了别家姑娘了,故有“香车系在谁家树”的疑问。词作中的女子对自己的丈夫什么德行自然是熟悉的,但是还是希望丈夫不要像她猜想的那样。词作反映的不正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现象吗? 冯延巳作为南唐宰相,他的词作刻画这样一个思妇形象,若说只是对“薄情郎”的谴责,没有什么更深的喻指是说不过去的。王国维就曾含糊地指出“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是“诗人之忧世也”,但是王国维没有说明白此“忧世”到底指什么?难道只是对男子情志不坚世风的指摘,对女子不幸的同情? 就男女关系而言,在古诗文作品中可以喻指什么?《诗经》中的伊人、楚辞中的“香草美人”、曹植诗篇中的神女、《古诗十九首》中的寓托以及盛唐诗人同类作品中的隐喻都说明,借男女关系来隐喻理想化的政治诉求是古代文人常玩的把戏。 这首词作,男子移情别恋大概可以理解成君王有了新宠而冷落了旧臣。女子失宠,暗指旧臣失势,“百草千花”“谁家树”指新宠得势。这样看来,冯延巳在词中寄寓的是自己政治遭际的感慨,或许就是因自己罢相而对中主有所怨怅吧?词中用了很多疑问句,反映出冯延巳对自己政治前途的担忧。而女子对男子难以割舍可以理解为冯延巳对中主、对权位的难以抛弃。 冯延巳的词作,后人评论说“要邈宜修”、“深美闳约”,大概就是指在他的词作中借助美人、思妇的形象抒写永远挥之不去的“春愁”,来异常婉曲地传达自己仕途的感受。清词丽句的背后潜藏的是对政治权威、对名利难以割舍的忧惧。 后宫词 白居易〔唐代〕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后宫词,六朝时代称为宫词,主要写宫中女性的曼妙旖旎,风格情调是“淫逸”。创作者以君王及其周遭的文士们为主,属于宫体诗范畴,是上层阶级满足声色之愉的创作,是他们糜烂生活的写照。 宫词与宫体诗虽关系密切,但是宫词采用的是七言四句的形式,唐代的宫词用七绝体式。除了形式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唐代宫词惯常以宫中女性的角度来写,显得真实真挚,其中含有作者对宫中女子充满同情意味的人性关怀,风格情调是“怨”,带有一定的讽喻批判色彩。 白居易的《后宫词》有两首,都属于宫怨格调,创作年代大约是唐穆宗长庆元年左右,时白居易任中书舍人。 这两首《后宫词》是写新人受宠来反衬旧人失宠后的现实,表现的是旧人的凄凉怨怅的心境。有人认为这首《后宫词》隐喻诗人政治上的失意。若从“诗言志”来看,这种理解是可以的。但是,我认为还是把它当作一般的“宫怨诗”来看更加妥当。 据《白居易年谱》记载: “穆宗长庆元年夏,白居易加朝散大夫,始着绯,又转上柱国。妻杨氏授弘农县君。秋,奉命宣谕魏博节度使田布,赠绢五百匹,不受。十月十九日,转中书舍人。十一月二十八日,充制策考官”。 从中可以看出,白居易是年仕途还是很顺意的,没有所谓的“政治上的失意”的情况。 这首诗的特点是细致地刻画失宠宫女的悲、恨、怨、痴的心理。言语虽浅显,但是写得曲折变化,极尽心理描写之能事。 起句写宫女的“悲绝”。一个细节——“泪湿罗巾”,一个情态,——“梦不成”,表现了宫女的伤心欲绝。 承句写“恨绝”。采用反衬手法。深夜,君王还在前殿还在寻欢作乐,而自己却孤零地无人理会。君王正宠爱“新人”,或许早就忘记了自己这个“旧人”。 转句写“怨绝”。自己“红颜未老”,但是君“恩已断”,对寡情的君王,心中怎能不怨? 尾句写“痴绝”。既然睡不着,只好“斜倚薰笼坐到明”。与其说是失眠,倒不如说是心中还抱有一份微妙的希望。痴痴地等待,希望君王能想起自己,这是绝望中的“痴”。 白居易主张“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又说“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新乐府·序》)。后人多指摘白诗浅俗。我认为并不见得是对的,说白诗语言浅易明白是对的,说“俗”就不一定了,须知能于浅近中写得有味亦是很不容易的事。刘熙载《艺概·诗概》说的“诗能于易处见工,便觉亲切有味”正是这样。 白居易的第一首后宫词就是从宫女普遍化的遭际角度来写的,诗云: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 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相较而言,此首诗虽也有细节刻画,但余味显得不足。这或许就是《唐诗三百》中选第二首而不选第一首的原因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