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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诗卮言（90——92）
捣练子令·深院静 李煜〔五代〕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这首《捣练子令》属于李煜后期的作品，词作通过对深院小庭夜深人静时断续传来的风声、捣衣声，以及映照着帘拢的月色，营造了一种幽怨深绝的意境，委婉曲折地表达词人的复杂心态。词作语言新，艺术手法圆融精诣，给人以极美的艺术享受。 “捣练子”是小令词牌。这首词中的“寒砧”是典型意象，与词牌本义相合。“捣练”就是捣衣，是用木杵在砧石上捶打洗衣。但所表现的是词人孤独苦闷难以入眠的心理情绪。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曲名《捣练子》，即以咏之，乃唐词本体。首二句言闻捣练之声，院静庭空，已写出幽悄之境。三句赋捣练，四、五句由闻砧者说到砧声之远递。通首赋捣练，而独夜怀人情味，摇漾于寒砧断续之中，可谓极此题能事。”即是就此而论。 词作在空间上采用类似镜头推摄之法，从远及近的镜头来营造意境。“院”是整个大院落，“庭”是单个独立空间位置。这是空间上的“形”的交代。“深”、“静”、“空”是环境氛围，是空间环境的客观与词人内在感受之间的交媾，是意境的“神”。若说前两句是有形实景的交代的话，那么“断续寒砧断续风”就是虚实结合的意象重叠了。“砧杵”之声的听觉，“断续风”的触觉，都是“寒”的，实的是触觉和听觉，虚的是内心感受“寒”。词人因为孤独而思念，因为思绪复杂而深感环境的空寂凄寒。这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所为何事呢？词人似乎在暗示什么，词人的复杂心理可能不只是思念亲人，或许有其它原因。否则，偌大的庭院怎么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呢？但是词人并没有说出原因。 “无奈”说明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只能发出苦涩的“无奈”之叹。“夜长人不寐”是从时间上来刻画词人的愁绪满怀，以致于无法入眠。漫漫长夜，一个人独处，该是怎样的凄神寒骨啊！“数声和月到帘栊”句中“数声”指的是“寒砧”之声，与之前句相衔接。一个人独自听着寒砧之声，看着月光透过帘栊，照在身前。“到”字暗示夜晚时间的推移，表明词人长久沉浸在自己苦涩的心理感受当中难以释怀。 这首词的突出特点是借助“寒砧”和“月光”两个典型意象来刻画词人凄凉苦况的形象，而又未言明词人如此深闺苦涩的原因。可以说把这两个意象所能传达情感的效果体现的十分完美，词人的艺术造诣很高。“寒砧”意象在其他诗人笔下缕缕出现，北周庾信《夜听捣衣》诗中有“谁怜征戎客，今夜在交河”；初唐诗人沈诠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诗中有“九月寒砧催木叶，十月征戍忆辽阳”；李白《子夜吴歌》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仔细品读，意象虽相同，但是情感表达的深致和完美似乎都不如李煜的这首词。 清代的纳兰性德在《渌水亭杂识》中说李后主的这首词“兼饶烟水迷离之致”，指出了李煜词直抒胸臆之外的另一种含蓄风格。也就是说这首词在意旨上具有朦胧性的特点。 李煜作为亡国之君被囚于汴京，他所感受到江山之悲、生命之悲、亲人离散之悲、身为囚徒之耻、回首之悔恨、独处之凄凉等一切复杂的心理感受都熔铸在这样一首艺术成就很高的词作当中。这种感受欲罢不能、欲说不能，只能任由自己脆弱的心灵来承受。 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有“不隔”之说。所谓“不隔”就是内容上要真，情真，景真，选词用语上也要真切自然。反面而论，王国维还提出了三个“不”：“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我认为，李煜这首词作完全符合“不隔”的美学标准，以“真”为美，真情、真景、真语，不事夸饰且意味深致。当我们品读“断续寒砧断续风”这样的词句时，禁不住要产生同情之心，忍不住要为李煜落几滴泪！ 为有 李商隐〔唐代〕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这是一首“闺怨”诗，与王昌龄《闺怨》中“悔教夫婿觅封侯”意思大致相同。 诗写一位富家女子，嫁得如意郎君，丈夫是官员。夫妻恩爱，可是春宵苦短，丈夫要上早朝，因此她无端地产生抱怨，为丈夫“辜负香衾”而怅恨。 “云屏”是云母屏风，富家华贵的装饰，起遮挡作用；“无限娇”描写女子晨睡时的娇美之态；“凤城”指皇城，“寒尽”指冬寒已过，春天来临；“怕”是诗眼，指丈夫不想上朝，但是又无奈，只得辜负“春宵”了。前两句是从丈夫角度来写的，古语有“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自己要上朝，所以只能无奈地辜负美丽的娇妻。显然诗句中有怨怅之意，丈夫似乎对自己身入公门有悔意。 “无端”是没来由，莫名其妙、糊里糊涂的意思；“金龟婿”指佩戴金龟当官的丈夫，《新唐书·车服志》：“天授二年，改佩鱼皆为龟，其后三品以上龟袋饰以金。”“香衾”温暖的锦缎被褥，因为美人在睡，所以被褥也是香的。后两句是从女子角度来写，意思是女子莫名地嫁给了当大官的丈夫，但是因丈夫每天要上早朝，不能与自己在“春宵”时刻恩爱缠绵，心中饱含怨言。 全诗将夫妻厮守与事早朝对立起来，以无情写多情，以多情怨无情，心理刻画极为细致，风格含蓄深沉。前两句一起一承，后两句转换角度。前后浑然一体，诗意贯通，尽得曲折之妙。风趣中有深致。 诗题是“为有”，意思是“因为有这样的情况，所以——”。表面意思很容易理解，但是“为有”二字似乎含有很多无奈的苦况。 这首诗大概创作于会昌六年（公元846年）至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之间。时李德裕罢相，诗人妻子王氏去世之前。这段时期，李商隐个人和家庭处境都十分艰难。李商隐不得不离别妻子，长期沉沦幕府，落魄江湖，有才而不得赏识。更不幸的是卷入牛李党之争当中，成了朋党争执的受害者，“凤城寒尽”隐喻政治倾轧给诗人的凄凉感受。与王婉晴的婚姻虽给予他一些情感的慰藉，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已为时已晚，所以他的生命体验中更多的是苦涩、感伤。他借助这样一首闺怨诗来曲折含蓄的传达自己仕途和生命感受，因而这首闺怨诗就不像王昌龄的那首《闺怨》一样显得轻松风趣，而有深沉的无奈之苦。其中包含对牛党的恩人令狐家的惭意、对妻子王氏的内疚、对无端卷入政治争端的懊恼以及对自己仕途的苦涩等诸多感受。清人屈复在《玉溪生诗意》中说：“玉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何异？其怨也宜。”明确点明了这首诗隐含的深意。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李煜〔五代〕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首词创作于李煜降宋之后的年代，是生命最后的几年。词作回忆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曾经拥有的美好江山，二是金陵受降时的情景。在李煜的后期词作中，这首词写得最深沉悲痛，很是感人。 “四十年来家国”，南唐自初祖李昇建国自李煜亡国共历三代，历时三十八年，“四十年”是概数；“三千里地山河”，南唐鼎盛时共有三十五州，定都金陵，方圆三千里江山，在当时是幅员最广阔的邦国。“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句极尽赋写南唐宫殿的繁华壮盛、气势巍峨、楼宇富丽的景象；“几曾识干戈”，那时的李煜父兄当政，自己生活在繁盛富丽的环境中，安逸享乐，无忧无虑，歌舞升平，何曾明白争突杀伐之残酷，何曾有江山败亡之忧虑。然而前期的李煜就像孟子所说的“死于安乐”一样。“几曾识干戈”句中有深深的悔意和反省。李煜后来当上国君也是无奈之举。面对宋朝的威胁，治国无力，政策失当，但他仍是逸乐不改，终致亡国。自他即位第一天起，就面对强大的赵宋政权的威慑，随时都有灭国为虏的危险，南唐君臣的心中都有预感亡国的暗影。大臣徐锴临终时说：“吾今乃免为俘虏矣！”徐锴是庆幸的，李煜就不幸的了，亡国之痛他是分毫也逃脱不了。清人白苹洲云：“（‘几曾识干戈’）这一句，使上片结论，有猛然顿住，令人惊醒之感。虽为哀痛之语，却不乏千钧之力。虽听之突兀，但感之自然，可见作者倚声作句之精熟和自如。” 回忆中越是美好，就越能表现失去后的沉痛悲哀。下片回忆的就是当时举国受降的情景。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前句与上片尾句衔接，“臣虏”写出自己身份的巨大变化。“沈腰”出自《南史·沈约传》：“言已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后用沈腰指代人日渐消瘦。“潘鬓”出自潘岳《秋兴赋》序，云：“余春秋三十二，始见二毛。”后以潘鬓指代中年白发。“沈腰潘鬓消磨”运用典故表达自己成为“臣虏”之后的内心感受，身体形瘦，形容枯槁，悲哀活着，消磨度日。与之前的歌舞逸乐生活形成巨大的反差，突出强化自己后期生活的悲哀苦况。“最是仓皇辞庙日”，最伤心、最狼狈的是哭别祖庙归降的那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受降之日，旧宫廷演奏别离之歌，而自己向那些宫中的妃子宫女垂泪告别。这是永别，其中饱含多少伤心、不舍、悔恨、流恋之情。一个简单的“垂泪”写尽自己和宫娥相拥哭泣告别之情形。清人毛先舒在《南唐拾遗记》中云：“此词或是追赋。……至若挥泪听歌，特词人偶然语，沉痛至语也。”逼真地写出当时的情景，一切感受无须多言，尽在典型场景中，让人不忍读之。词人笔下的景象，恐怕是人间最令人伤感的画面了。 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的命题，在“高境界”词学理论中，对“真”的认识提高到很重要的地位，真情、真景、真事是境界高的最重要指标。为了使作品能达到“不隔”的接受美学要求，他认为用语要不事雕琢修饰、质朴率真、天然而成。以王国维的词学理论来看李煜的作品，无论是情感内容“真”的体现，还是用语的质实自然都体现的完美无缺。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词体艺术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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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6 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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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6 15: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