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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八) 作者/钟振振 玉楼春·京市舞女 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剪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 问称家住城东陌。欲买千金应不惜。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关于“乘肩争看小腰身” 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首二句写舞女妆饰。‘乘肩’二句写其姿态。宋时稚女出游,皆坐人肩上。姜夔《鹧鸪天·元月十一日观灯》词有‘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又《武陵旧事·元夕》条:‘都城自旧岁孟冬驾回,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可见当时人家小女与舞队小女皆有乘肩之习。”按:“呵殿”,古代官员出行,前有“呵”,即开道者,喝令行人让路;后有“殿”,即在后护卫的随从。姜夔词“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云云,盖谓自己乃一介布衣,无“呵殿”者前呼后拥,只有“乘肩小女”舞队适随其后,若“殿”者然。此乃自嘲之谑语。作“稚女出游”“坐人肩上”解,索然无味矣。且其词题固作《元月十一日观灯》,而“乘肩小女”舞队正是元宵灯节之特色游艺。附及,刘永济先生所引《武陵旧事》,显系宋周密《武林旧事》之误。 关于下片 俞陛云先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曰:“后幅写舞女之堪怜,当‘鼓笛’娱宾时,已难支倦困,归后梦犹‘趁拍’,贫女之飘零身世,梦窗盖深悯之也。”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亦曰:“‘归来’二句体贴更细而深。在‘困顿’‘春眠’之中,犹‘婆娑趁拍’,舞女之可怜如此。”按:此词若曰“归去困顿殢春眠,梦犹婆娑斜趁拍”,则俞陛云、刘永济二位先生之说,自可成立。然原句竟作“归来”“犹梦”。“归来”者,主语自是词人自我,而非“舞女”;是我归家来,非彼归家去。“犹梦”者,主语仍是词人自我,而非“舞女”;是我犹梦彼,非彼梦犹舞。要之,下片文意盖谓:我问舞女家住何处,舞女自称家住东城巷陌。问之,是有买之之意。(此买,未必即买其人,或指出钱雇请其为专场表演。)自忖其舞姿曼妙如此,千金买笑,当在所不惜。夜游归来,困顿春眠,梦中犹见舞女婆娑趁拍。则词人对舞女技艺印象之深刻,尽在不言之中矣。 点绛唇 时霎清明,载花不过西园路。嫩阴绿树。正是春留处。 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风帘絮。 关于“时霎清明” 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言一霎时又是清明了也。”按:“时霎清明”,殆谓清明短暂,转瞬即过,非言“一霎时又是清明了也”。宋欧阳修《渔家傲》词曰:“六月炎天时霎雨,行云涌出奇峰露。”盖谓夏日阵雨转瞬即停,而非言一霎时便要下雨。晏几道《六么令》(绿阴春尽)词曰:“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盖谓记得暂留片刻。黄庭坚《惜馀欢·茶词》曰:“未须归去,重寻艳歌,更留时霎。”亦谓更留片刻。秦观《蝶恋花》词曰:“屈指艳阳都几许,可无时霎闲风雨?”盖谓岂无一时半刻之风雨?而非言一霎时便会刮风下雨。曹勋《好事近》词曰:“密密偃蜂房,香远未应时霎。”盖谓香味之远,不应只存留片刻。王质《倦寻芳·渡口酒家》词曰:“试问旧醅还好在,暂停归影留时霎。”盖谓暂留片刻以饮酒。杨冠卿《蝶恋花》词曰:“弦断鸾胶还再续,娇云时霎情难足。”盖谓欢会时间过于短促。仔细比较以上诸例,可知“时霎”一词之用法,乃特言某事本身持续之时间甚短,而非言短时间内某事即将发生。 关于“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燕子’,自指。‘重来’,重到‘西园’也。”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换头之‘燕子’,即梦窗之去妾。‘往事东流’,人去不能再回之喻。”按:杨铁夫先生之说,误在自相矛盾。此词上片第二句已明言“载花不过西园路”,则“燕子重来”安得自喻“重到西园”?刘永济先生之说,亦误在自相矛盾。若“燕子”果真喻指“梦窗之去妾”,则“燕子重来”即“去妾重来”矣,安得谓下句“往事东流去”又喻言“人去不能再回”?窃谓此“燕子”乃写实,而非比喻。“燕子重来”,殆与“往事东流去”构成对比。二句不过言春时燕子尚能重来,而往事则如逝水东流,一去不复返而已。 关于“征衫贮”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征衫)贮’者,长卿已倦游矣。”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 ‘征衫贮’,犹言旅怀满贮。” 按:杨铁夫先生《笺释》所谓“长卿倦游”,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长卿故倦游。”南朝宋裴骃《集解》引晋郭璞曰:“厌游宦也。”《笺释》乃借司马相如以谓吴文英“已倦游”。何以知其“已倦游”?显然是误以“征衫贮”为将征衫贮藏起来,不再穿着之意。其实,“征衫贮”三字,以乐句论当断,以文句论则不当断,须与下“旧寒一缕”四字连读,语义乃完足,盖谓征衫之中贮存有旧寒一缕也。《笺释》误以三字独立成句,似失契勘。刘永济先生以“征衫贮”为“旅怀满贮”,亦是未明“征衫贮旧寒”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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