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梦窗词》新解（十）

扬之水

钟振振：《梦窗词》新解（十）

秋蕊香·七夕

懒浴新凉睡早，雪靥酒红微笑，倚楼起把绣针小，月冷波光梦觉。

怕闻井叶西风到，恨多少，粉河不语堕秋晓，云雨人间未了。

关于全篇文义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此为七夕忆姬之作。”又说“懒浴新凉睡早”句曰：“此言自己当七夕因无聊而早睡。”又说“雪靥酒红微笑，倚楼起把绣针小”二句曰：“皆梦境见姬如此。”又说“月冷波光梦觉”句曰：“点‘梦’字，连‘觉’字言，则前事皆空矣。”又说“怕闻井叶西风到”句曰：“此是觉后语，满腹愁怀，怕有所触。”又说“云雨人间未了”句曰：“仍缴到梦境，但不免有妒意。”又曰：“此词极难理会。初如文解去，觉得既说‘睡早’，而靥红、‘微笑’何以见得？‘倚楼’、把针，又非睡中事；‘云雨人间’，更不相涉。经转辗思维，而后始悟：二、三句为梦中所见其去姬如此，下片则觉后语也。如此，则穿成一串；除此，殆难觅解法矣。”  

    按：此词疑是泛咏闺情之“七夕”通题，并无所谓本事。

    全篇句序如略加调整，读作“懒浴新凉睡早。月冷波光梦觉。倚楼起把绣针小。雪靥酒红微笑。云雨人间未了。怕闻井叶西风到。粉河无语堕秋晓。恨多少”，则不难理会。其所以颠之倒之，或许是为了协律，并追求章法的奇崛。

诉衷情

    阴阴绿润暗啼鸦。陌上断香车。红云深处春在，飞出建章花。

    春此去，那天涯。几烟沙。忍教芳草，狼藉斜阳，人未归家。

关于全篇文义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此亦是忆姬之词。”

    又说“红云深处春在，飞出建章花”二句曰：“花飞，喻姬去，去在暮春时。”

    又说“春此去，那天涯”二句曰：“又以‘春’比姬。明明知其回苏，乃曰‘那天涯’，疑得妙！”

    又说“几烟沙”句曰：“上句何方，此句故里，合读方得其妙。”

    又说“忍教芳草，狼藉斜阳，人未归家”三句曰：“‘芳草狼藉’，已到秋冬时。末四字乃一词之主。疑此词于姬去年中作。”

    按：“建章”，汉宫名，在长安。《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载：“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此处代指临安宋宫。“飞出建章花”，言暮春时节有落花自宫苑中飘出。用此“花”喻指宫女尚未见其可，更无论喻指其自家姬妾了。“春”即春季，言其“比姬”，亦属附会。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二曰：“那，犹奈也。”故“那天涯”即“奈天涯”，而不能释为“哪天涯”。“天涯”通常笼统指称远方，若言“哪一处天涯”，便有语病。

“几烟沙”，犹言多少重烟沙，亦不得指为“故里”。

    “春此去，那天涯，几烟沙”三句，谓无奈春将归去天涯，此去不知有多少重烟沙相阻隔。“芳草狼藉”，谓芳草芊绵芜乱，正是暮春景象，也不能指为“秋冬时”。全词皆写暮春节物，此处何能独为“秋冬”？“人未归家”，“人”殆词人自指，非指其姬妾。要之，本篇当是临安客次自伤羁旅之词，实与“忆姬”无所关涉。

诉衷情·七夕

                西风吹鹤到人间。凉月满缑山。银河万里秋浪，重载客槎还。

                河汉女，巧云鬟。夜阑干。钗头新约，针眼娇颦，楼上秋寒。

                                        关于全篇文义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此逢七夕忆姬之词。”又说“西风吹鹤到人间”句曰：“姬不还，此偏说还，纯是痴想。”又说“凉月满缑山”句曰：“此言仙去者尚可归来。”又说“银河万里秋浪，重载客槎还”二句曰：“‘银河’、‘秋浪’，比喻吴江。明点‘还’字。”又说“河汉女”句曰：“上片引王子乔事，属男子，与姬尚隔一层，故下片急以‘河汉女’拍合姬边。”又说“巧云鬟”句曰：“意想其巧梳‘云鬟’正在夜阑时。”又说“楼上秋寒”句曰：“姬有七夕归来之约，而卒不归，是寒盟也。‘秋寒’，即此意。”

    按：此词起处“西风吹鹤到人间，凉月满缑山”二句，用周王子乔七夕驾鹤至缑氏山事。“银河万里秋浪，重载客槎还”二句，用海边人乘槎至天河见牛郎织女事。“河汉女，巧云鬟，夜阑干”三句，用织女事。末尾“钗头新约，针眼娇颦，楼上秋寒”三句，用妇女七夕穿针乞巧事。其首尾所用二事，专属七夕。牛、女神话的重要情节有七夕相会，故中间所用二事，亦与七夕相关联。凡此都是古人七夕诗词所常用的典故，此词即由此类典故装缀而成，当属泛咏七夕节序之作，别无本事。指为“忆姬”，句句比附，实在是主观臆断。以王子乔拟指自家姬妾，以“秋寒”指寒盟，尤为牵强穿凿。王子乔为男性，如何能够拟指自家姬妾？“秋寒”只是秋夜寒冷，与“寒盟”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扬之水

       在下以为，此作只是词人抒写自己于七夕之夜的感受。虽未能确指“忆姬”，然却是对牛女不能像人间夫妇一样“云雨未了”般长相厮守寄寓同情，亦可理解为借牛女之事婉曲表达词人自己身处人间而饱受离恨之苦。
       上阙是一种断片似的跳跃内容结构。“懒浴新凉睡早”是写己；“雪靥酒红微笑”是写梦境中的牛女相会情状；“倚楼起把绣针小”是写人间儿女穿针为乞巧之事；“月冷波光梦觉”是“梦觉月冷波光”的倒置，是写自己醒来后所见景象。整个上片其实就是把自己七夕夜的感受融入人事行为及冷月的景象当中，这是融情入境。虽未显语言情，然情感自在词句当中：首句隐隐表达自己心情恹恹，早早入睡；二句是借梦境写牛女欢会，实则反衬自己的孤零失落，所谓有所思便有所梦；三句是借人间儿女乞巧之习俗衬己之凄凉孤寂。真正倒置的词句是三四句。整个上片所传达的心理情感是隐在的，而下片所传达的情感却是显在的。一隐一显，其实都是表达自己于七夕之夜孤寂的心理感受。奇崛章法只体现在上阙，下阙的章法却显得通畅得多。杨铁夫言“倚楼”句所写为梦中事，缪也。又言“云雨人间未了”句为“仍缴到梦境”，更谬。“云雨”句乃是词人站在牛女角度言人间夫妇能长相守而己之不能也。
      不过亦可换一种理解，表达的心理情感是一样的。写七夕未必一定要明写牛女，只言男女情事即可，此类作品不乏见。上阙可理解为“醒——梦——醒”之结构：“懒浴”句言孤寂之夜不如早睡；二三句言梦中呈现自己曾经的幸福图景——与姬谈笑，姬乞巧以求长相守；“月冷”句写自己醒后之孤寂凄凉。这样理解则又绕到“忆姬”之意上来了。而下阙不过是醒后心理情绪的具体化。如此，则过片句与上阙尾句内容结构则衔接自然矣。

扬之水

       此作解为客旅临安即将离开归去之作更妥。将归时令为春暮，故词中有诸多暮春景致，“绿润”（即将入夏，树荫深重）、“啼鸦”（言日昏）、“断香车”（日暮人少）、“红云深处”（春暮时花更艳丽）、“飞出建章花”（言春花开始凋谢）等。客居临安本为仕途之事，然久客无果，不如归去，离开时心情恹恹，加之思乡心切，故有“忍教”、“人未归家”之感叹。其间夹以前路茫茫（“几烟沙”）、生涯乖吝之心理情绪。思乡之情中饱含世路艰难之辛酸苦楚。
       “春此去，那天涯，几烟沙”意即暮春时节，无奈归去，家在天涯之远，路途烟雨迷茫，前途渺茫。“忍教芳草，狼藉斜阳”句中“狼藉”言“芳草”也。暮春多雨，雨后斜阳下可见花草显狼藉之态。诗词句子凝练浓缩，况有上下句意间逻辑割裂现象，形成表意艰涩之感，读之似觉“无理”。此类情况梦窗词体现更为明显，不似苏辛以文为词。此梦窗词难解之因一也。

扬之水

       此为词人对人间男女七夕心愿之美好寄意，不可强解为“忆姬”之意。“西风”、“凉月”句是用《 列仙传》中载周灵王太子晋在缑山乘白鹤升仙之典故，是词人于七夕月色中之臆想。“银河万里秋浪，重载客槎还”是借乘槎度河汉见证牛女欢会之民间故事来写七夕之夜星斗熠熠、河汉灿灿之景象。乘鹤飞升、河汉乘槎皆想象之美好故事，以见七夕夜星河之灿烂景象。
       “乘槎”已露牛女欢会之意，故过片句“河汉女”自然点明牛女事之本义。“巧云鬟，夜阑干”紧承前句拟写织女装扮姿态。“钗头新约，针眼娇颦，楼上秋寒”乃转写人间女子于秋夜楼阁间乞巧之心理诉求，亦是词人对人间男女之美好寄愿。词中“凉”、“寒”二字本属秋夜时令特征，略显词人之孤清心境，乃有祈愿人间美好之意。

张庆东字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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