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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问题的另一面,作为一位深深浸润道教的诗人,李白诗学的佛教特点一定有不同于其他诗人之处。
在李白的精神世界中,道教和佛教的因素是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许多时候,他的头脑中两者未必十分清晰和严格的界线。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中,诗人写下如此的想象:“黄金师子乘高座,白玉尘尾谈重玄。此诗是为送蜀僧入京而作,这两句诗形容京中佛教高僧的形象,有意思的是,这儿的高僧形象却类似于以往的玄学僧侣,所谓重玄乃出自《老子》的“玄之又玄”,显见是道家的说教了。
《莹禅师房观山海图》则是记录了李白亲身经历的事例。诗中描写莹禅师房中列障上所绘的图景:
列障图云山,攒峰入霄汉。
丹崖森在目,清画疑卷幔。
蓬壶来轩窗,瀛海入几案。
烟涛争喷薄,岛屿相凌乱。
征帆飘空中,瀑水洒天半。
峥嵘若可陟,想象徒盈歎。
蓬壶、瀛海都是仙家向往的仙山,与道教的想象一脉相承而与佛家了无关系,然而这一图景恰恰被安置在一个禅师的屋子里。
李白诗中的佛教想象染有道家的痕迹,是一方面,而在另一方面,李白即使是与道士们在一起,他们的谈论话题也可能是有关佛教的,比如有一首《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元丹丘是与李白关系极为密切的道友,李白称之为“异姓天伦”,诗云:
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
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
灭除昏疑尽,领略入精要。
澄虑观此身,因得通寂照。
朗悟前后际,始知金仙妙。
幸逢禅居人,酌玉坐相召。
彼我俱若丧,云山岂殊调。
清风生虚空,明月见谈笑。
恰然青莲宫,永愿恣游眺。
诗中说的完全是佛教的义理。首先,人生有如一场大梦,而先觉者自然是因为了悟了佛法真谛,《大智度论》说:“佛名为觉,于一切无明睡眠中最初觉。”在觉悟的眼光看来,世间的一切都是地、水、火、风四大聚合而成就此世之暂时形貌的;只有灭尽种种无明的疑惑,澄静心性来观照,才能了悟前、后、此三世轮转及其解脱之道。此诗表现的是对佛教基本的人生奥秘的体悟,但却是与一位道士探讨的结果。
分辨李白诗歌中的佛道痕迹自然是重要的,而作为一位诗人,我们更要看佛教文化因素赋予他的诗作怎样的滋养。我们前面提到的诗篇,大约只是体现在禅语的层面,理事尚不圆融,倒是在一些即景写怀之作,往往无意之间写透了佛家的真谛。《题江夏静修寺》:
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
空庭无玉树,高殿坐幽人。
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
平生种桃李,寂灭不成春。
这是一首关于佛寺的诗,而篇末的“寂灭”也透露着佛家的意味。这种感叹和义理毫不勉强,而是在诗歌表现的物件之中展开的。静修寺原来是北海李邑的宅第,在他被杖杀之后,最终乃转为佛寺,草长庭前而尘封琴堂。李邑是一位与佛教关系极深的人物,曾作有《大照禅师塔铭》《嵩岳寺碑》等都是禅史上非常重要的文献。李白面对这样一位人物家宅的变迁,流露出佛家世事无常,荣悴交替的觉悟。
其实,李白大多数关涉佛寺的诗,玄理成分并不浓厚。在他而言,更主要是耽于景色之美而流连不已。他在游五松山精舍时以为那儿“胜境美沃洲”,也就是觉得比支循当年居止的地方要美。他形容宣州水西寺:“清鸣湍回溪,绿竹绕飞阁。”《与贾至舍人于龙兴寺剪落梧桐枝望浥湖》干脆就只是借得寺庙一方宝地来瞭望美景了:
剪落青梧枝,浥湖坐可窥。
雨洗秋山净,林光澹碧滋。
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
千古风流事,名贤共此时。
这种对自然美景佳境的流连执着,或许正与佛家的观点截然相逆吧。
实际上对自然之山川景物,佛教信徒亦不持排斥态度,但他们在山水之间,体悟的是宇宙之玄理,而不简单地是眼下美景而已。而李白迷恋的更多是自然之美,所叹惜的正是好时光会过去这在佛教徒看来的宇宙最后真谛。李白的感觉与佛法之间的张力表征着他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僧人,而终究是一位诗人。(续完)
自注:本文参考书籍:陈引驰先生《中古文学与佛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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