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维诗中意境的几个问题(二、三)
朱文培
二、 今天我们来听一听王维如何在诗中奏乐,音乐美,这可是他助推诗中之画立体感、生动性的神秘力量。 王维弹得一手好琵琶,会谱曲,开元九年中进士后,第一个职务就是任朝廷太乐丞,负责教习宫廷乐队的音乐、舞蹈。后来,他以音乐家的灵感和技巧,在山水田园诗中,成功地引人声音元素:人语、鸟鸣、松涛、钟声、流水等,巧妙运用声响、音乐在时间空间中自由流动的特征,来描绘自然景象,抒发当时心境,并写得声情并茂,充满生活的乐趣。出人意料的是,这也使得诗中所有绘画形象都得以苏醒、伸展、愉悦、活跃起来,创造出空、静、清、幽、雅的意境。其山水田园诗中的音乐,与诗情画意配合,共同组成了个性鲜明、特色显著并颇具现实影响力的“有声诗画”。 声音来自物体的振动,音乐属于声音世界的一部分,是一种在时间维度里组织声音的艺术。大家知道,音乐是以悦耳的节奏旋律和声来震动耳膜,打动人心的;一首好听的音乐,总是能给听众带来音韵悠悠、余音袅袅之美感。贝多芬在谈到自己的《庄严弥撒》时曾说:“出自心灵,但愿亦能到达心灵。”王维从一个古代音乐家的专业修养和个人直觉出发,他也希望自己把音乐植入诗歌的苦心经营,能够得到读者的理解、欣赏乃至吹捧。于是他在诗中精心布置音源,好像还考虑到远中近距离的听觉效果,诗中百啭流莺,宫商迭奏,其音乐美与图象美、诗句美、意境美一起,构建了他山水田园诗奇美的艺术境界,体现了王维独特的创造能力。 例如他在《秋夜独坐》中:“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在《鸟鸣涧》中:“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在《过香积寺》中:“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还有在 “有声画”的经典《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声音有大有小、距离有远有近;静中有声,愈显其静;闹中有声,愈显其欢;大有让人身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可留可歇的感觉。王维此类诗歌为数不少,并且还各具其“声”,各有其“味”:钟声、鸟声、人声、水流声、竹林声等等,没有雷同。由于每个发声器音色不同,产生的表达效果也不一样。由大家可能也意识到,这样做的确使诗歌的意境活跃起来。 我的老朋友阮国春(冰融)对此有明确的更加形象的认识和比喻,他说:王维的“诗中有画”,其实是古人评价王维的诗时存在认知的局限性。也就是局限于画的平面性。按现代的科技、知识水平和认知能力来说,王维的诗其实更像音像作品。他的诗,就像多幕剧剧本的诗化文字表达。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用诗的语言演绎的剧作,是文字版的分镜头“电影”或“电视剧”。是音画同步并随着时空变化,音像的内容是随着诗句展开的。而王维,既是“剧本”作家,又是“导演”。 阮先生的话很有启发性,王维综合运用美术、音乐艺术技巧,追求唯美,不设藩篱之思想意识,的确领先时代、领先众人,值得我们认真欣赏、虚心学习,深入分析和研究,古为今用。 三、 现在我们再来辨一辩王维诗歌创作中的主导思想: 一般人写诗常常采用“卒章显志”的方法,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说:“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在文章结束时,作者把要表露的胸怀、志向很自然地说出来,给人一种鼓舞和向上的力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是运用这种手法的典范。而王维却又与众不同,他笃信佛教《心经》里说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所以常常将诗的结尾导向“空空如也”之情境,平淡收场,促成了自己“空而静”的意境特色。比如:《山中》的“空翠湿人衣。”《竹里馆》的“明月来相照”。《鹿柴》的“复照青苔上”等等,意象均指向“空”“无”“静”“平”“淡”,王维奉行的是“卒章显其空”。一切都是寂静无为的,虚幻无常,没有目的,没有意识,没有生的喜悦,没有死的悲哀,但一切又是不朽的,永恒的,像胡应麟《诗薮》和姚周星《唐诗快》所评:使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空者,佛教之宗旨也;佛教,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也,其中奥秘,深不可测,王维诗中寄托,佛教大师都难以说透彻,何况凡夫俗子呢?这也是为什么读者觉得王维的山水诗结尾“不知所云”“玄乎其玄”“充满禅意”的原因。联想王维的其它诗歌名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有现在仅存的《辋川图》《雪溪图》《江山雪意图》等绘画作品,无一不是“空旷静谧”的意境,无一不是“卒章显其空”结局,对于虔诚的佛教徒王维来说,“显其空”恰好就是“显其志”,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其中妙慧,难以言说。毋庸讳言,佛教思想对于王维艺术创作的影响是深刻而持久的。 唐代流行的绘画理论对王维诗意境的形成也不无干系。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论,“造化”,即大自然,“心源”即作者内心的感悟。也就是说艺术创作源于大自然,但是艺术家内心的情思表达是不可或缺的。朱景玄提出“逸品”说,“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之言,说明绘画的创造性,“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之论,说明妙逸气象、高雅形态易想难成。这些论述都成为了王维诗画创作的主导思想。王维自己说:“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天机者,心机也,他的心机不明说,难倒身后大批人。苏东坡赞吴道子、王维壁画,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苏子心领神会,也不明说,留给后人慢慢咀嚼猜测。所以才有了旷日持久的探索和争论,才有了研究王维艺术特色和技能技巧的必要和动力。 追求空旷静谧、笔墨精练,意趣出常,成为王维诗画艺境的共同点,他率先提出“文人画”的主张并付诸实践,成文人画一脉,被明代董其昌奉为开山鼻祖。文人画意境简淡,标榜“仕气”、“逸品”,讲求笔墨情趣,脱略形似,强调神韵。经过如此分析,我们知道了王维诗歌创作主导思想受佛教和画论的影响极深,强调追求作者“内心感悟”,追求学术界标榜的“飘逸之气”,追求佛教“一切归空”的宗旨,希望读者从与众不同的结局中,感悟“出神入化”、“平淡天真”、“冲淡”、“典雅”、“空灵”、“腴润”等意趣,领会“佛法无边”“宽宏大量”的神通。知道了个中缘由,就好理解王维为什么在他的艺术作品中,往往选择“卒章显其空”了。 诗中有画带来的诗外之美,更多的是一种画意,是诗歌利用语言艺术营造的想象效果(想象画面)。可是长期以来,很多学者分析王维诗中有画时,大量运用美术技法去衡量,用美术术语去论证,比如点的聚散、线的排列、面的对比、透视的远近、色彩的冷暖等等,一一对号入座,将注意力集中于画技,而忽视画意渗透引起诗的“化学”反应,忽视了语言艺术与造型艺术的本质区别,用物质的技法去解释意象中的画面,这就有点过于牵强、风马牛不相及了。 总而言之,王维诗的意境不全是诗,画的意境不全是画,音乐的意境也不全是音乐,而是综合的艺术意境。由于王维个人的艺术素质深厚且全面,而导致诗不压画而有画,画不压诗而有诗,诗音画禅相互交流、相互浸润,成就了情和景的圆满结合,诗与画的完美互补,理和禅的相互包容,成功地塑造出二元互补乃至多元互补的诗画“艺术境界”,让广大读者得到出乎意料的艺术享受。自原始绘画产生以来,中国画就有文化性大于绘画性的特性,中国诗也类似,有文化性大于歌咏性的特性,据此,我们更应该从中国文化新品种的高度来理解苏东坡提出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的论断,不能也不需要去钻“纯绘画技术”的牛角尖,以免刻舟求剑,缘木求鱼,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吃力不讨好,劳神费力一场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