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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跃先山村五记
胡跃先
高峰村记
余家居川东大竹周家镇，所居之地为丘陵地带也，三十年前余父母执教高峰村。学校居两山之间，左为秀儿岩，右为挂东岩，后为大石板，前为袁家三嘴，民风纯朴，出产丰富，余父母于此教学三十余年，有人望焉。秀儿岩通铜锣山同心水库也，余少时随父兄担煤打柴，多来往于此，大兄建新亦就业于此，同心渔场工人也，余下放知青，亦居此山林中。秀儿岩下有袁家老祠堂，旧庙也，有戏台，六十年代县川剧团于此演阶级教育戏《血泪荡》，余随吾奶姆全家观戏于此，印象尤深。山村农民之憨厚淳良，热情好客，至今犹在余之目前，惜吾奶姆已成故人，再也不能见余之欢悦之状。
秀儿岩山崖上有余四弟之坟丘，四弟年四岁，颇聪明，患克山病夭亡，举家为知不欢者长数年矣，余祖母伤心尤深，每每道及皆泪下如雨，不复生人，伤哉。挂东岩平丘之上有松林坡，乃余家菜园地也，余外祖母黄母徐氏老孺人常于此耕作也，无论寒暑皆不辍劳，挑担浇水不逊农人。可记者青枝绿叶，鲜活可爱，吾家生活多赖于此也。松风浩荡，山鸣谷应，至今仍在余之耳畔间，然余外祖母已仙逝三十余年矣，其音容笑貌亦仅见之于余之睡梦中，痛哉。
挂东岩乃高峰村通往周家镇之官道也，余四兄妹皆于此一路走出，离家乡，赴成渝，而今少年欢笑已成白头，然家乡之面貌时在念中。惜余母达容先生亦于癸未年四月没世，高堂之上只余父静中先生也。先生八旬有二，健步如青壮年，茶饭亦如常人，更能习字吟诗，乃余四兄妹最大之幸福也。余周家镇上故居中庸园后有黄桷树三株，腰围数丈，上接霄汉，秋风落叶沙沙而下，有天籁之音。余四兄妹虽寄居于外，但闻落叶飘零，便忆起高堂之人，古语云忠孝不两全，余今有感慨焉。人生四十每多故国之思，偶赋小文，即成乡恋，或曰此文为何，乃高峰村记也，跃先，甲申年正月廿六，公元2004年2月16日，于成都青白江党校松竹轩。
大石村记
大石村者余祖父母所居之地也，余与父亲皆出生于此。村中有端午嘴乃余祖父茂修公世代业农之地，屋后有斑竹林，白鹤甚多，余少时常回老屋，余祖母在此捞柴，余亦在此玩耍，甚有趣也。余父静中先生出生于二十年代，先读胡家祠堂私塾，后上黄城寨读高小。自端午嘴上黄城寨必经一大院子，乃大新房子也，为秀才胡蓉城之公馆。房屋高大，气势不凡，大门上有石刻对联，“白鹤山前曾讲学，黄城寨下又一家”，在乡人眼中，不啻皇官也。秀才公余之族祖也，对人颇谦和，余祖父在旧社会历任三届保长，而有人气，多赖族祖之提携，余父静中先生之文学爱好亦受此影响。惜哉秀才公无后，乡人多感遗憾焉。
上黄城寨即见上下风景，左为童家场，右为高滩场，余之四姑即在童家场也。寨上公馆星罗棋布，身着罗绮者甚多，皆是绅粮大户，乃清末民初川东重镇也。余父母读高小时正值上世纪三十年代，抗战爆发初期，群情激愤，有抗日声浪焉。几十年后亦能见秦砖汉瓦，窥其陈迹。余亦来往数次，依依难舍。余之祖父母皆农人也，深知稼穑之可贵。余每次回老家祖母皆嘱余要爱劳动，遂自挑砖瓦与祖父一道铺砖盖瓦。余家正堂屋上有燕儿窝，春天来临之时，燕儿在梁上飞来飞去，甚是欢跃。祖父怕热，常于暑天夏夜在堂屋前面纳凉，身卧长凳，头枕升子，升子者川东农村盛米之量具也，祖父之粗犷令余欢笑无已。祖父小知识份子者也，然对家国政事，社会人生颇有参悟，常与余谈“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声虽宏，然心却悲。祖父急公好义，颇得乡人敬重。
院中有坤娃子者，秀杰二爷之子也，长余一岁，余回老家即在他家睡觉，兄弟夜话，情同手足。一日晨起与坤娃子同赴大石小学张家祠堂，见校门口有一人乃建锋也，亦是好学生，还有一人在滚铁环，坤娃子曰“他叫毛货”，毛货者定侯也。俄尔放学，建锋定侯并余等下黄雀滩游泳，余不识水性，几欲溺倒，建锋等笑谑，余亦笑，遂尽欢而散。黄雀滩水自铜锣山而来，河床深且宽，每遇洪水必暴涨。某年余与弟争上，妹爱平由此地去外祖母家红岩山，便遇洪水阻拦，然余不怕，亲自探水，并护送弟妹过河，于今三十年风烟过去，已成遥远往事，不知黄雀滩水现在水势如何？写至此忽忆起昨夜所得之句“万山尽珠翠，落笔铺彩虹”，伤哉。跃先，二月十七日早晨。
红岩村记
外祖母家屋后有一小山名打鼓山，打鼓山后有一岩名红岩，红岩村即由此而来也。红岩上有摩崖石刻，佛龛亦多，摩崖下有榨油房，余少时经过此地曾见榨油工人，并闻榨油之声，油工之辛劳至今仍在余之目前。至此赴余外祖母家仅一小山也，时外祖母双目失明，病卧床头，见余去则欢喜无已。外祖母本千金小姐也，老外祖家有良田一千八百担租，在山后在高滩属望族也。惜余外祖父不务正业，家业败尽，故余外祖母虽千金小姐，然嫁黄家后颇不畅意，大舅二舅皆早亡故，颇多辛酸。
余去时仅大舅母及两老表也，两老表虽三十余岁，仍打单身，不为他，皆因成份不好也。大老表有一妇，后随人去。二老表名黄伍，终身未娶，颇聪明，亦爱劳动，生活亦潇洒。时有知青，黄伍亦能与之谈笑，并暗恋之。外祖母双目失明，两老表亦四处求神问药。黄伍曾到百里之外化神水与外祖母饮服，惜哉，外祖母所患青光眼难见光明也，两表兄之心血遂付之东流。
黄伍化神水之地名东山，即现今四川与重庆交界之地也。东山之上有劳改农场，皆矿工也，煤矿工人之劳作更在油工之下。然生活待遇似不算太差，，文娱生活更令山村农民羡慕焉，每晚都有电影。黄伍正青壮年，对文娱亦有爱好，余每去，伍哥必带余至东山看电影。余时年幼，颇娇气，观电影回，必令伍哥背之，伍哥亦不恼。后渐大，伍哥不再优容，然伍哥对余之深情至今难忘，惜伍哥已于二十年前亡故，痛哉。
东山之下有一村名双龙村，余二姑即居此焉。双龙村上有双龙寨，河名明滩河，余几兄妹赴余外祖母家必亦到余二姑家。二姑有子二，长曰礼明，次曰礼光。余与大兄建新至其家，光明二兄弟必带余等四处玩耍，爬双龙寨，游双龙庙。双龙庙亦有戏台，时正文革，有样板戏也，余与大兄观坝坝戏多矣，至今仍记“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歌声虽渐渐远去，然山村之面貌终不能忘也。跃先，二月十七日中午。
七星村记
七星村，一个群山环抱的村落也，当年与余一同下乡者共五人，其余四人是国儿、家光、季友，莽子，该四人皆周家镇上之知青也。因我们不是重庆及大竹县城之知青，故被当地人称为土知青，然余等并不逊于洋知青，凡洋知青所有之业余爱好，余等皆有也。冬天来临之时，屋外冷月如霜，而知青屋内却热气腾腾，余等五人烧起大柴火，煮狗肉。所杀之狗乃村上社员家的，晚上乘其不备，用土炸弹将其炸死，或用铁夹子夹住。杀狗者自然是莽子，因莽子胆特大，而经验亦较国儿等丰富，家光善烹调，煮狗肉之大师傅便由家光担当了。余时为知青队长，颇先进，不愿背坏名声，故不参与打狗，但他们要拉余下水，便将偷蒜苗等小事交由余完成之。除了打狗，莽子等还会抓鸡，用钓鱼钩，方法颇简单，惜余一样不会。
晚上的业余爱好还有摆闲龙门阵，荤的素的都来，而拔头筹者自然是国儿。因他年龄最大又是谈过恋爱的人，他的未婚妻是个打面的，一身白灰，但两个人的感情却要人来赶，白天劳动时大家亦卖力，但最想办的事情还是看电影。某年于同心水库坡头浇苞谷粪，从下午上工之时起，即想收工到水库里头去看电影，然晚天无渔船，指导员怕出事，偏不准收工，至天黑落幕时分，无一人走成。指导员系大队书记之弟，名叫袁家政，对人颇热情亦很豪爽，他家杀过年猪，邀我们五个知青去她家吃肉。那是一个下雪天，余偶感风寒，一进门就喊肚子疼，故尔未吃成猪肉，走时老袁将余背过小河沟还要背，国儿等不忍打扰，便由四个伙伴轮流背回知青屋，至今想来还欠他们一份情。
知青队上有一个女知青，是重庆崽儿，样儿不算漂亮，但大家却追得紧，队上的驼背子却透出秘密，女知青只爱莽子一人。后来余上周家镇上教民中，还问起个这件事情，大家都说女知青早已飞走了。时邓公尚在蒙难中，夏夜乘凉时我们便在同心水库大坝上谈起国家大事来，虽然心境苍凉，然对国家民族仍抱有一线之希望，微风习习，月光如水，大家遂在如歌的岁月中呼呼睡将去了。于今二十八年过去了，不知国儿、家光、季友、莽子还记得住青年时之往事否？一笑。跃先，二月十七日夜。
柑子村记
余参加工作接受之第一件任务便是驻村，当工作队员也，所驻之村叫柑子村。柑子村乃余业师邵启群先生之家乡也，因盛产柑子，故名。柑子村下有一滩叫落铃滩，邵师参加地下工作时常于此掩护过往领导同志。有位叫邓照明的，系重庆地下党副书记，来川东余家乡一带发动武装起义，便由柑子村经过落铃滩。因桥上扎有团防丁，不便通过，是邵师通过青红帮将其掩护过去。余下村时曾到落铃滩凭吊过，见水急浪高，吼声如雷，遂生敬慕焉。
时余二十余岁不知如何发动群众脱贫致富，便于闲暇时分搞起业余创作来，小说名叫《杜鹃啼血》，专写地下党游击队事，惜余文学功底不够，未能写成。然余姐兄晓籁颇鼓励焉。晓籁兄大学生也，毕业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彼曾赠余王力之《古代汉语》，嘱余打好汉语功底。有邓君者，与余一同驻队之工作队员也，亦爱读书，但不喜余熬至深夜，为此时相龃龉，发展至后来都不挑水，亦不煮饭。有房东夫妇，军属也，姓徐，便邀余等一同吃饭，余与邓君颇惭，遂和好如初，挑水煮饭之类小事遂成雅事也。余每天上午或下午都要将水缸挑满，以供徐伯伯徐伯娘及余等饮用，邓君亦变勤快，将挑水当成业余爱好。
那年正逢全川发大水，余三弟在嘉陵江上读大学，余父亲到学校接他回家，以避洪水也。父亲回来之后又来看余，见余在徐家居住甚方便遂放心而去。走时父亲和余至石桥镇医院表姐长莉家去过，余在长莉家见医院隔壁区公所乃大军阀范哈儿之把兄弟孟浩然之公馆也，甚堂皇。站在孟公馆走廊上，眼望千山万水，不由人不心潮起伏，神思飞越，耳畔似闻风铃声声，万马奔腾。长莉家有邓拓之《燕山夜话》一部，余将其借走，至今未还。而《燕山夜话》陪余已二十余年矣，旧时师友亦华发苍颜，谈及过去未来莫不浩叹青春之短暂，而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也。跃先，二月十七日夜，灯下漫笔。
后记
一口气写完《胡跃先山村五记》甚爽快也，余自九五年底写完自传体小说《黄城寨下》即未再写文章，昨日突发灵感，写就《高峰村记》便有总体策划，写成一组亲情散文，半文半白体也，遂有《大石村记》、《红岩村记》、《七星村记》、《柑子村记》。余虽不甚满意，但总算还了一份人情债。山村五记实为余之少年青年之缩影，家乡亲人，旧时师友，皆在五记之中。惜余才疏学浅，情味不够，未能报答于万一，此一点实仰诸公体谅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余不自欺，亦不欺人也。跃先，2004年2月17日夜10时半于成都青白江区委党校松竹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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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2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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