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芬馆词话》郭麟

眉月

○词有拗调拗句

词有拗调，如寿楼春之类。有拗句，如沁园春之第三句，金缕曲之第四、第七句，忆旧游之末句。比比甚多，要须浑然脱口，若不可不用此平仄者，方为作手。若炼句未能极工，无宁取成语之合者以副之，斯不觉其聱牙耳。

眉月

○词妖

倚声家以姜、张为宗，是矣。然必得其胸中所欲言之意，与其不能尽言之意，而后缠绵委折，如往而复，皆有一唱三叹之致。近人莫不宗法雅词，厌弃浮艳，然多为可解不可解之语，借面装头，口吟舌言，令人求其意心旨而不得。此何为者耶。昔人以鼠空鸟即为诗妖，若此者，亦词妖也。

眉月

○杨伯夔续词品

馀少作词品十二则，以仿佛司空诗品之意，颇为识曲者所赏。后见杨伯夔续作十二首，语皆名隽。馀作己刻入杂著中，爰录伯夔所作于此，以为词场歌吹。

「悠悠长林，晓晖。天风徐来，一叶独飞。望之弥远，识之自微。疑蝶入梦，如花堕衣。幽弦再终，白云逾稀，千里飘忽，鹤翅不肥。」［轻逸］

「秋水楼台，淡不可画。载逢幽人，载歌其下。明星未稀，美此良夜。惝从之，梦与烟借。荷香沈浮，若出云罅。油油太虚，一碧俱化。」［绵邈］

「万山攒攒，回风荡寒。决皆千仞，饮云闻湍。龙之不驯，虹之无端。畸士羽衣，露言雷喧。洞庭陷鳞，苍梧逸猿。元气纷变，创斯奇观。」［独造］

「送君长往，怀君思深。白石欲堕，池台气阴。百年寸辉，徘徊短吟。松篁幽语，独客泛琴。聆彼七弦，潇湘雨音。落花辞枝，凄入燕心。」［凄聚］

「之子晓行，细路香送。时闻春声，百舌含ミ。林花初开，■须欲动。美人何许，短琴潜弄。明月无言，泠泠如讽。卷帘绿阴，微雨思梦。」［微婉］

「疏雨未歇，轻寒独知。茶烟昼青，煮藤一枝。秋老茅屋，虫挂丝。叶丹苔碧，酒眠悟诗。饮真抱和，仙人与期。其曰偶然，薄言可思。」［閒雅］

「俯视苔石，行歌长松。千叶万吹，凛然嘘冬。返风乘虚，餐烟太蒙。矫矫独往，落落希踪。夜开元关，荡闻天钟。光满眉宇，与斗相逢。」［高寒］

「空波粼天，鸣簪叩舷。鹭鹚立雨，浪花一肩。采采白，江南晓烟。觅镜照春，逢潭写莲。渔舟还往，相忘岁年。佳语无心，得之自然。」［澄淡］

「卓卓野鹤，超超出君。田家败篱，幽兰逾芬。意必求远，酒不在醇。玉山上行，疏花角巾。短笛快弄，长啸入云。轩轩霞举，须眉胜人。」［疏俊］

「怅焉独迈，そ兮隐忧。悟出系表，天地可求。亭亭危峰，倒影碧流。空山Ё寒，老梅古愁。味之无腴，挹之寡俦。遥指木末，一僧一楼。」［孤瘦］

「如莫耶剑，如百炼刚。金石在中，匪日永藏。金术心手胃，韬神敛光。水为澄流，星无散芒。离离九疑，郁然深苍。万弃一取，巨虚锦囊。」［精炼］

「天孙弄梭，腕无停。麻姑掷米，走珠跳星。荷露入握，菊香到瓶。如泉过山，如屋建瓴。虚籁集响，流云幻形。四无人语，佛阁风铃。」［灵活］

兰村以词鸣白下，一时无与抗手，来濑上，见上元马棣园功仪，以词相质。馀深赏其得两宋风格，集中多有兰村倡酬之作，知其不苟然也。菩萨蛮云：「红楼寒怯东风紧。红罗梦里春人醒。悔不卷帘招。卖花声过桥。相思疑中酒。怕说今番瘦。想到海棠开。只他双燕来。」「烟蟾隐隐纤蛾斗。琼闺袖了穿针手。薄换越罗衫。何曾怯嫩寒。

吹箫人去远。绣被连床卷。犹是泥心肠。为他熏异香。」他如摸鱼儿秦淮云：「窗启处。衬城角遥山，青到桥西路。」钓丝云：「低欲坠。便软荡鸥边，侧了蜻蜓翅。」寄人云：「春已去，春只红桥，一带垂杨树。暗牵离绪。看斗鸭人稀，卖鱼市冷，都是黯然处。」高阳台春雨云：「隔一重楼，有人昨夜痴听。刻残绛蜡文纱掩，裹罗衾、中酒初醒。」皆清和谐婉，不愧雅词。

眉月

○微波亭词

钱谢庵词，馀从兰村集中见其「杨花开瘦鲤鱼肥」，为之击节。近得其微波亭词一卷，步武南塘，神韵超绝。风蝶令云：「好梦难重做，春愁又一年。东风吹起夜窗眠。依旧初三月子不曾圆。晓露凝香湿，注重丝惹恨牵。桃花开近翠帘前。花外一重凉雨一重烟。」浣溪沙云：「春风吹梦引閒情。梦里从他过一生。最无能耐是鸡声。人为伤心才学佛，花如解语定怜卿。一番閒话记分明。」清平乐下阕云：「天溽芳草悠悠。垂杨影里登楼。望尽去帆千片，更无一个归舟。」杨蓉裳丈序其词云：「繁花乍零，凄凉远目，疏树早落，枨触离襟，调逸千秋，情深一往，世有解人，斯足传矣。」其自序云：「西昆一集，雅善无题。南唐诸作，偏工小令。盖有用意尚巧以少为贵者焉，此即其词品矣。」

眉月

○怡亭词

怡亭词四卷，钱唐姜淳雨宁所作。淳甫与白楼、米楼，同以词名浙中，为兰泉先生所赏。淳甫词委折自道，不作嗫嚅耳语。疏影咏柳影云：「长亭短驿。正一片春光，满地狼藉。飞絮飞花，荡漾参差，几度临风难折。丝丝遮断河桥路，悄不碍、踏青游屐。渐鱼云敛了斜阳，寻偏亚阑无迹。

曾伴红窗簸弄，那人愁瘦损，描上香额。细雨吹丝，倒映涟漪，莫辨层层深碧。秋怀付鸳鸯渡，算只有、断魂相接。怕乱鸦、飞入寒林，未省旧巢端的。」其运思措词，真其家石帚宗派也。馀旧有寒垆买醉图卷子，馀先作金貂换酒一阕，题者皆用其词。后此图失去。检怡亭词中，见其为题梦横塘一首云：「莲钗亚柄，芦雪吹丝，半竿斜日萧瑟。合涧桥南，只摇曳、青帘相识。泥笑当垆，解衣偷赠，醉边曾惜。问漂零四载，此度重逢，谁怜是、天涯客。

听钟听雨缠绵，又蒲帆催挂，枫叶飞急。寂寞而今，感旧约、酒徒难觅。更何限１河波梦绕，一点相思楚云隔。纵待归来，山楼共倚，怕双鬟非昔。」

眉月

○汪云壑词

迦陵填词图，前后题词者夥矣，皆用其体，多为激扬奋末之音。惟汪云壑修撰洞仙歌二阕，别自为格，极宛转之致。天风海涛之馀，忽闻吹叶嚼蕊殊能移人情也。词云：「戟髯潇洒，认书生阳羡，和泪朝朝洗愁面。算覆巢身世，醇酒生涯，何处是、天上红云香案。青衫真落拓，四壁归来，对鞭蓉远山远。细雨梦回初，楼外轻寒，酿多少、玉箫幽怨。怕咽住愁簧不成声，待拥髻挑镫，夜深谈倦。」「乌阑写罢，又承明催赴，回首花间奈何许。想暮年辞赋，零落乡关，浑不记、旧宅临江谁住。

诸孙文采盛，珍重霜缣，为我萧窗拂尘蛀。无恙此化身，儿女风云，摧抑尽、平生黄土。拚醉起英魂向秋宵，付一阕铜琶，大江东去。」

眉月

○宜秋女士词

宜秋女士词已附诗后，后铁门又得其残稿未刻者，今补录于此。长相思云：「夜寒生。梦魂惊。半烬兰膏暗壁灯。床头饥鼠行。

数长更。起离情。倚枕填词句未成。推敲直到明。」风光好云：「掩花关。启花关。看偏春光春又残。动愁端。空庭雨过苔痕碧。天寥寂。短短回廊曲曲栏。且盘桓。」菩萨蛮云：「愁中得句浑难续。无眠夜半烧灯烛。风送露微茫。逼人秋气凉。

熏炉兽炭。香篆微微散。何物助吟情。一虫阶下鸣。」

眉月

○露华词

渌卿与馀别几十载，庚午八月相晤于吴门寓馆，以新刻露华词见示，其中大半皆与馀倡和寄怀之作，所谓故人心尚尔也。桃源泉忆故人寄怀云：「行行过尽江南路。征马驮愁同去。扑面惊沙如雨。有甚般情绪。西风吹老相思树。泪眼与谁厮觑。梦也新来不做。未识平安否。」摸鱼子见怀云：「正西湖、狂吟浅醉，忽忽又是春暮。东风一夜吹愁到，江上峭帆无数。催客去。剩堤上垂杨，都让莺儿住。丁宁一语。早献策金门，红笺罗帕，且莫赋愁句。难忘是、旧梦几时重作。几时再唱金缕。伯劳燕子分飞去。漂泊不知何处。深夜雨。隔著个纱窗，听得凄凉否。菊甘薏苦。好努力加餐，频题锦字，遥寄北来羽。」前调寄馀江右云：「忍轻抛、分湖烟绿，长征人又千里。饥鸿嗷雁催漂转，辛苦稻粱生计。狂吟未。料听到琵琶，也有中年意。将军爱士。看遮客长刀，岸巾雅拜，礼数有谁比。西江水。只恐难鲤。滕王一序空丽。涪翁诗派庐山面，冷淡且相料理。侬倦矣。道近日平安，人免首称书记。海滨聊寄。但暖狎眠鸥，凉吹铁笛，醉叱老龙起。」其他题画酬答之词，尚无虑十馀首，喜用摸鱼子调

，盖当时在西园倡和时故事也。人先生题露华词兼见寄一阕，亦用此调

。先生序其词曰：「曩在扬州，渌卿以词来质。馀为题摸鱼子一阕，所谓『付香弦、一声一咽，寻常歌吹全洗』者，至今竹西人能诵之也。」

眉月

○陆鄂华词

渌卿妻陆鄂华善绣工词，早岁矢折，馀为志其墓。其寄渌卿萨蛮二首云：「小楼昨夜春寒渐，绿筠帘子何曾卷。帘外又斜阳。一溪新水香。已教人远别。更把青山隔。人自不思归。布帆空解飞。」「酿花天气春愁重。淡云微雨都如梦。金斗熨沈香。夜来金咸线忙。

踏青浑懒去。女伴空招取。多事是黄昏。替人催泪痕。」娟娟楚楚，真伤心人语。渌卿有江城梅花引答之云：「小楼日日数征帆。忆江南。望江南。帘外垂杨，帘里曲阑干。清晓起来帘下坐，揽明镜，拭红绵。梳绿鬟。

绿鬟绿鬟菩萨。花懒簪。泪暗弹。画也画也画不就，曲曲青山。换了罗衣，若个念春寒。传语而今归计稳，打双桨，到门前。三月三。」

眉月

○晏几道词

叔原小山词，其自叙以为：「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馀绪，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为，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及。」又云：「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盖其寄托如此，其所称莲、鸿、、云者，词中往往见之。临江仙云：「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蝶恋花云：「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鹧鸪天云；「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又，「守得莲开约伴游，约开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连月满楼。」又，「手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虞美人云：「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又，「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眉低。」又，「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浣溪沙云：「床上银屏几点山。鸭炉香过琐窗寒。小云双枕恨春閒。」清平乐云：「春云绿处。又见归鸿去。」玉楼春云：「小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又，「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皆寓诸伎之名也。叔原自许续南部馀绪，故所作足闯花间之室。以视珠玉集，无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