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渔隐丛话》

程旭

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旧钞本无“中”字。)步翠麓崎岖，泛清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

程旭

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

程旭

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奚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程旭

东坡云：“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

程旭

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予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觉一篇神气索然也。”《冷斋夜话》云：“老杜‘白鸥波没荡’，今误作‘浩荡’，非惟无气，亦分外闲置波字。”

程旭

苕溪渔隐曰：“《禽经》[注10] 云：‘凫善浮，鸥善没。’以没字易波字，则东坡之言益有理。

程旭

冷斋以没字易浩字，其理全不通。浩荡谓烟波也，今云波没荡，亦不成语，此言无足取。”《鸡肋集》[注11] 云：“诗以一字论工拙，如‘身轻一鸟过’，‘身轻一鸟下’，过与下，与疾与落，每变而每不及，易较也。

程旭

如鲁直之言，犹碔砆之于美玉是也。然此犹在工拙精粗之间，其致思未失也。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

程旭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以比碔砆[注12] 美玉不类。’”

程旭

蔡宽夫《诗话》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若尔，便有褰[注13] 裳濡足之态矣。乃知一字之误，害理有如是者，《渊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胜其异，有一字而数十字不同者，不可概举，若‘只鸡招近局’，或以局为属，虽于理似不通，然恐是当时语。

程旭

‘我土日以广’，或以土为志，于义亦两通，未甚相远。若此等类，纵误，不过一字之失，如见与望，则并其全篇佳意败之，此校书者不可不谨也。”

程旭

东坡云：“‘平畴交晚风，良苗亦怀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

程旭

东坡云：“《乞食诗》云：‘衔戢如何谢，冥报以相贻。’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哀哉哀哉，此大类丐者口颊也。

程旭

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

程旭

《读史述九章》，夷齐、箕子，盖有感而云，去之五百余载，吾犹识其意也。《咏二疏》诗，渊明未尝出，二疏既出而知返，其志一也。

程旭

或以谓既出而返，如从病得愈，其味胜于初不病，此或者颠倒见耳。

程旭

(元本、旧钞本“或者”作“惑者”，“或”“惑”古通。)《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能过躯，躯化则宝亡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

程旭

《冷斋夜话》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词》、李令伯[注14] 《乞养亲表》，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

程旭

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是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

程旭

老杜诗过人，在诚实耳。诚实著见，学者多不晓，如玉川子《醉诗》：‘昨夜村饮归，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菩，莫嗔惊着汝。’

程旭

又荆公《扇诗》云：‘玉斧修成宝月团，月边仍有女乘鸾，青冥风露非人世，鬓乱钗横特地寒。’”

程旭

山谷云：“陶渊明《责子诗》曰：‘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

程旭

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慧，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又云：“杜子美诗：‘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旧钞本“是”作“自”。)默识盖不早。

程旭

生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困顿于山川，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俗人便为讥病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程旭

《遯斋闲览》[注15] 云：“六一居士推重陶渊明《归去来》，以为江左高文，当世莫及。

程旭

涪翁云：‘颜、谢之诗，可谓不遗炉锤之功矣；然渊明之墙数仞，而不能窥也。

程旭

’东坡晚年，尤喜渊明诗，在儋耳遂尽和其诗。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诗全使渊明诗者。

程旭

又尝言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由诗人以来，无此句也。然则渊明趣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人而已。”

程旭

苕溪渔隐曰：“荆公诗云：‘先生岁晚事田园，鲁叟遗书废讨论。

程旭

问讯桑麻怜已长，案行松菊喜犹存。农人调笑追寻壑，稚子欢呼出候门。遥谢载醪祛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所谓四韵全使渊明诗者，即此诗是也。”